两年以后的某一天,何小勇走在街上时,被一辆从上海来的卡车撞到了一户人家的门上,把那扇关着的门都撞开了,然后何小勇就躺在了这户人家的地上。
何小勇被卡车撞倒的消息传到许三观那里,许三观高兴了一天。在夏天的这个傍晚,许三观光着膀子,穿着短裤从邻居的家中进进出出,他见了人就说:
“这叫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做了坏事不肯承认,以为别人就不知道了,老天爷的眼睛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老天爷要想罚你了,别说是被车撞,就是好端端地走在屋檐下,瓦片都会飞下来砸你的脑袋,就是好端端地走在桥上,桥也会塌到河里去。你们再来看看我,身强力壮,脸色红润,虽然日子过得穷过得苦,可我身体好。身体就是本钱,这可是老天爷奖我的……”
说着许三观还使了使劲,让邻居们看看他胳膊上的肌肉和腿上的肌肉。然后又说:
“说起来我做了十三年的乌龟,可你们看看一乐,对我有多亲,比二乐、三乐还亲,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总要问我:爹,你吃不吃。二乐和三乐这两个小崽子有好吃的,从来不问我。一乐对我好,为什么?也是老天爷奖我的……”
许三观最后总结道:“所以,做人要多行善事,不行恶事。做了恶事的话,若不马上改正过来,就要像何小勇一样,遭老天爷的罚。老天爷罚起人来可是一点都不留情面,都是把人往死里罚。那个何小勇躺在医院里面,还不知道死活呢。
“经常做善事的人,就像我一样,老天爷时时惦记着要奖励我些什么,别的就不说了,就说我卖血,你们也都知道我许三观卖血的事,这城里的人都觉得卖血是丢脸的事,其实在我爷爷他们村里,谁卖血,他们就说谁身体好。你们看我,卖了血身体弱了吗?没有。为什么?老天爷奖我的,我就是天天卖血,我也死不了。我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这棵摇钱树,就是老天爷给我的。”
许玉兰听到何小勇被车撞了以后,没有像许三观那样高兴,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该去炸油条了,她就去炸油条;该回家做饭了,她就回家做饭;该给许三观,给一乐、二乐、三乐洗衣服了,她就端着木盆到河边去。她知道何小勇倒霉了,只是睁圆了眼睛,半张着嘴,吃惊了一些时候,连笑都没有笑一下。许三观对她很不满意,她就说:
“何小勇被车撞了,我们得到什么了?如果他被车撞了,我们家里掉进来一块金子,我们高兴还有个道理。家里什么都没多出来,有什么好高兴的?”
许玉兰看着许三观光着膀子,笑呵呵地在邻居家进进出出,嘴边挂着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那些话,倒是心里不满意,她对许三观说:
“你想说几句,就说他几句,别一说上就没完没了,昨天说了,今天又说,今天说了,明天还说。何小勇再坏,再没有良心,也是一个躺在医院里不死不活的人了,你还整天这么去说他,小心老天爷要罚你了。”
许玉兰最后那句话,让许三观吸了口冷气,他心想这也是,他整天这么幸灾乐祸的,老天爷说不定还真会罚他。于是许三观收敛起来,从这一天起就不再往邻居家进进出出了。
何小勇在医院里躺了七天,前面三天都是昏迷不醒,第四天眼睛睁开来看了看,随后又闭上,接着又是三天的昏迷。
他被卡车撞断了右腿和左胳膊,医生说骨折倒是问题不大,问题是他的内出血一下子没有办法止住,何小勇的血压在水银柱子里上上下下。每天上午输了血以后,血压就上去,到了晚上出血一多,血压又下来了。
何小勇的几个朋友互相间说:“何小勇的血压每天都在爬楼梯,早晨上去,晚上下来。爬那么三天、四天的还行,天天这样爬上爬下的,就怕是有一天爬不动了。”
他们对何小勇的女人说:“我们看医生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了,他们每天在何小勇的病床前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讨论这个,讨论那个。讨论完了,何小勇还是鼻子里插一根氧气管,手臂上吊着输液瓶。今天用的药,七天前就在用了,也没看到医生给什么新药。”
他们最后说:“你还是去找找城西的陈先生吧……”
城西的陈先生是一个老中医,也是一个占卦算命的先生,陈先生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我已经给你开了处方,我用的都是最重的药,这些药再重也只能治身体,治不了何小勇的魂,他的魂要飞走,是什么药都拉不住的。人的魂要飞,先是从自己家的烟囱里出去。你呵,就让你的儿子上屋顶去,屁股坐在烟囱上,对着西天喊:‘爹,你别走;爹,你回来。’不用喊别的,就喊这两句,连着喊上半个时辰,何小勇的魂听到了儿子的喊叫,飞走了也会飞回来;还没有飞走的话,它就不会飞了,就会留下来。”
何小勇的女人说:“何小勇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陈先生说:“女儿是别人家的,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女儿上了屋顶喊得再响,传得再远,做爹的魂也听不到。”
何小勇的女人说:“何小勇没有儿子,我没有给何小勇生儿子,我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不知道是我前世造孽了,还是何小勇前世造孽了,我们没有儿子,何小勇没有儿子,他的命是不是就保不住了?”
何小勇的朋友们说:“谁说何小勇没有儿子?许三观家的一乐是谁的儿子?”
于是,何小勇的女人就来到了许三观家里,这个很瘦的女人见了许玉兰就是哭。先是站在门口,拿着块手绢擦着通红的眼睛,随后坐在了门槛上,呜呜哭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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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许玉兰一个人在家里,她看到何小勇的女人来到门口,心想她来干什么?过了一会看到这个瘦女人在门槛上坐下了,还哭出了声音,许玉兰就说话了,她说:
“是谁家的女人?这么没脸没皮,不在自己家哭,坐到人家门槛上来哭,哭得就跟母猫似的。”
听了这话,何小勇的女人不哭了,她对许玉兰说:
“我命苦啊,我男人何小勇好端端地走在街上,不招谁也不惹谁,还是让车给撞了,在医院里躺了七天,就昏迷了七天,医院里的医生是没办法救他了,他们说只有城西的陈先生能救他,城西的陈先生说只有一乐能救他,我只好来求你了……”
许玉兰接过她的话说:“我的命真好啊,我男人许三观这辈子没有进过医院,都四十来岁的人了,还不知道躺在病床上是什么滋味。力气那个大啊,一百斤的米扛起来就走,从米店到我们家有两里路,中间都没有歇一下……”
何小勇的女人呜呜地又哭上了,她边哭边说:
“我命苦啊,何小勇躺在医院里面都快要死了,医生救不了他,城西的陈先生也救不了他,只有一乐能救他,一乐要是上了我家屋顶去喊魂,还能把何小勇的魂给喊回来,一乐要是不去喊魂,何小勇就死定了,我就要做寡妇了……”
许玉兰说:“我的命好,他们都说许三观是长寿的相,说许三观天庭饱满,我家许三观手掌上的那条生命线又长又粗,就是活到八九十岁,阎王爷想叫他去,还叫不动呢。我的命也长,不过再长也没有许三观长,我是怎么都会死在他前面的,他给我送终。做女人最怕什么?还不是怕做寡妇,做了寡妇以后,那日子怎么过?家里挣的钱少了不说,孩子们没了爹,欺负他们的人就多,还有下雨天打雷的时候,心里害怕都找不到一个肩膀可以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