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沈浓绮对皇上素来无有不依,且有人帮衬打理六宫事务,对她来讲是桩好事,她怎会拒绝?福海的眼中闪过一丝始料未及。
碰的这个软钉子,倒让福海犯了难,他是带着任务来的,若是就这么回勤政殿,实在不好交差。
旁人觉得刘元基敦厚良善,福海心中却清楚得很……
他们这位皇上,才学与脾气成强烈反比。
诗书政务上有多差劲,性子就有多低劣。
这番话递上去,刘元基不会对沈浓绮怎么着,可他福海的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那可就不一定了。
福海心中斟酌一番,还是决定劝一劝,“皇后娘娘多虑了。贵妃娘娘向来敬重您,若知能为皇后娘娘分忧,贵妃定然是乐意至极,说不定一开心,前阵抄写经书的疲累都会烟消云散,再者,太后寿诞一年一回,机会难得,饶是皇后娘娘担心顾不上教,哪怕就让贵妃娘娘在身旁端茶递水、传话跑腿,如此贵妃也定能受益颇深呢。”
福海身躯弓得低低的,语调轻缓,自认为将话说得圆滑又漂亮。
可他直到腰都弯酸了,却还没有得到回应。
终于,头顶传来一清冽的女声,音色悠扬婉转,宛如玉石相击。
可语意却冰冷至极,比燕雀湖上凝结的湖面,还要更凉上几分。
“你知在我兄长掌管的西北军中,若是有人质疑军令,会有何下场么?”
沈浓绮扭过身来,噙了丝冷笑,居高临下盯着他,“会被将士们施行车裂之刑,五马□□而死。”
福海被那股威势压得喘不过气,只觉得是自己失算了。皇后娘娘虽性子软,可到底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依着父兄的权势,连刘元基面上都要敬重着她,更何况他这么个不上算的奴才?
这两个主,实在是哪一个都不好惹。
福海心惊肉跳着,直接脚底一软,匐倒那金灿灿的裙边,一面告饶,一面自扇着耳光,“奴才罪该万死,皇后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不该置喙,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错……”
“本宫暂且先不将你五马□□,你自去领三十棍宫棒,退下吧。”
晏朝裕丰年正月二十六,宜订婚、求嗣、破土、祈福、祭祀。
这么好的日子,同样也是太后五十四岁诞辰。
自先帝去世后,晏朝国丧持续了整整半年有余,禁张灯结彩,禁奏乐唱曲,禁饮酒宴请,四十九内不准屠宰,三月之内不能嫁娶。
今日太后的寿宴,乃是皇室自国丧后,办的第一桩喜事,由此传递给晏朝百姓一个信息:国丧已过,今后可万事如常。
这次宴席几乎邀请了全晏朝数得上名号的豪门贵胄,从辰时二刻起,各式各样的车架就在宫门外排起了长队,递上宫帖核实身份,然后被宫婢们一一迎了进去。
走过两三道宫门之后,贵女们遥遥望见宫廊的尽头,停了辆华丽步辇,辇上坐了个宫装女子,贵女们不禁咬起耳朵来。
“那是皇后娘娘么?”
“说什么浑话呢,按照规仪,皇后娘娘此时应正在宝华殿为太后上香祈福,怎会出现在此处?更何况,这步辇再华丽也只是步辇,皇后出行可是要乘凤鸾的。”
“既不是皇后娘娘,那她怎穿得,那般……张扬?”
“呵,穷人乍富,自然是要招摇过市一番。”
说罢,一行女眷已翩跹行至步辇前方,收起方才的鄙夷,换上了恭顺的神色,跪地请安,“参见贵妃娘娘。”
张曦月神情倨傲地坐在辇上,微抬了抬涂了丹蔻的指尖,“起身吧。”
她的确是故意停在贵女们必经之路的。
曾经人人瞧不上眼的九品芝麻官之女,今日却能让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的贵眷低了头颅请安问好。——人世间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儿。
无论她们心中如何不甘,暗地里如何腹诽,面上还不是不敢流露半分?
贵女们一茬一茬地来,谨小慎微地请完安之后,又一茬一茬地走,张曦月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直到又有三列贵眷行来,匍匐在地,“参见贵妃娘娘”。
可其中有个四十几岁的妇人,异常明显地凸在原地,并未同其他人一起跪地请安。
更让张曦月难以接受的是,若那妇人通身富贵,容貌昳丽也就罢了,她还会考虑妇人是哪家权贵,不好得罪。
偏偏那妇人着了件不甚华丽的衣裳,荒草般枯黄的头发束在头顶,皮肤也因没有水分而显得皱巴巴的,不像是精心养护过的样子。
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瞧着精气神尚好。
张曦月的婢女立即训斥出声,“来者何人?瞧着不像是身体有恙,年岁也不甚高,那见了贵妃为何不叩首行礼?进宫之前没人教你规矩么?!”
这声音又尖又厉,很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意味,让跪在地上的贵眷们齐齐皱了眉。
那妇人相貌平平,眼神中却透着丝历经劫难后的坚毅,她倒并未慌张,只神情坦然道,“臣妇乃护安娘子李云芬。”
护安娘子?张曦月蹙了眉尖,脸色愈发不虞。她虽然入宫不到四月,可也将京城勋贵豪爵们的门户记清楚了。
这里头可没有一个叫护安娘子的,这般粗鄙的妇人,也不知是如何混进皇宫的。
今日乃是张曦月头次以贵妃的身份,出现在京城贵眷们面前,这妇人此举显然扫了她的脸面,那今后还如何服众?
张曦月眼周骤紧,眸中的寒光转瞬即逝。
她心中其实已很是不爽,可偏偏还想给人留个温婉的印象,柔声道,“来人,本宫瞧着护安娘子对宫中礼数似乎并不熟知,只怕到了太后娘娘面前冒犯,不如先将娘子送出宫去,本宫再派个嬷嬷慢慢教娘子学好宫规。”
眼下之意,竟是要将人撵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