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书房内对案而坐围炉夜话,火红的燎炉上正煮着一壶热气腾腾的绿茶,华阳夫人也没有让任何人入内伺候,亲自动手将茶水煮好之后,这才关门离去。
默默的品着茶汁,6瑾正想该怎么开口的时候,裴行俭却是忽地笑言道:“七郎,老夫突兀致仕,许多人都不甚理解,特别是二郎和三郎,都觉得老夫这般急流勇退甚是窝囊,不知你觉得如何?”
6瑾微微一笑,放下了茶盏,透过冉冉升起的水雾注视着裴行俭那张沟壑纵横,写满了沧桑的老脸,沉声言道:“春秋之时文仲,范蠡助越王勾践攻破吴国,其后范蠡看出勾践能共患难,而不能同富贵的秉性,劝说文仲功成身退,不意文仲贪恋权势不愿意离开,最后落得个身异处的结局,范蠡却早早离去泛舟江海为乐,成为一代风流的陶朱公,两人迥然而异的结局,实乃值得让人生深思。”
“哈哈哈哈……”
闻言,裴行俭忍不住捋须大笑了起来,笑罢忽而又是一叹,认真言道:“不过老夫与范蠡却是有着些许不同,至少老夫现在还心系朝堂。”
说罢这一句,裴行俭脸膛神色顿时多了一份凝重,言道:“七郎,你乃我子侄,老夫也不屑在你面前假言假语,天皇的龙体一直非常羸弱,举国大政现在尽皆绝于天后,而老夫以前本就因一些事开罪过天后,加之现在天后甚为宠信裴炎,根本容不下老夫这般时常忤逆她心意的臣子,故而留在政事堂也是自取欺辱而已!”
6瑾心知裴行俭此话并不那么简单,疑惑问道:“也不知裴公是因何事得罪过天后她老人家?”
裴行俭捋须沉吟半响,这才开口道:“那还是在永徽六年之时,天皇想要废王皇后立当时还是武昭仪的天后为皇后,老夫那时候职司长安县县令,一日与长孙无忌、诸遂良等当朝权臣酒后议论言及此事,说了很多大胆之言,不意却被天后知晓,第二天便将我贬到西州都督府当长史去了,一呆就是整整十年,当时若非刑国公苏定方赏识我的才能,说不定老夫这一生就会终老在那里。”
话音落点,6瑾暗自一叹,却还是忍不住出言道:“裴公,以在下之见,天后也算是一个宽宏大量之人,这些陈年往事说不定她早就忘了,岂会还这般记恨?”
裴行俭摇手笑道:“七郎,老夫与刘仁轨,昔日还要算上李敬玄,我们一道也算是与天后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她是什么人老夫非常清楚,此女机谋权变,能够忍人之所不能忍,做人之所不能做,实乃一代巾帼女杰,这样深谙权力之道的人可以忘却许多仇敌,但她绝对不会忘记曾经想要遏制她权力的政敌,世人都说天皇生性懦弱胆怯,但却不知天皇乃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权术高人,用宰相遏制天后,又用天后来对抗宰相,天皇稳坐钓鱼台平衡权势,两边都需要他,两边也离不开他,这就是所谓的平衡之道。”
听罢裴行俭之言,6瑾细细的思忖半响,忽地觉得次对天皇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或许裴行俭说得不错,自己那位看似唯唯诺诺,畏妻如虎的岳父,暗地里也非是那么无能,否者他当初也不可能将权力从长孙无忌手中夺回,并延续贞观遗风,开创维持大唐盛世。
裴行俭感概的喟然一声长叹,言道:“不过可惜,现在天皇却是越来越依赖天后,甚至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以前用意遏制天后权势膨胀的那些丞相,如张文瓘、郝处俊、李敬玄、刘仁轨等,也老的老,死的死,整个政事堂全剩下了一群阿谀奉承之徒,这固然有天皇不信赖丞相的缘故,但最为关键的一点,那就表明天皇正逐渐失去对朝廷权力的控制能力。”
一席话听得6瑾倏然动容,只觉一股寒凉的感觉从脊椎骨蔓延而起,瞬间就流遍了周身,脸色也是隐隐有着几分苍白。
在他年幼之时,便知道终有一天天后会革唐立周成为柄耀千古的则天皇帝,也知道这一切是无可避免的历史现实,但当他真正身处其中之际,特别是成为太平公主驸马、太府少卿开始与朝堂息息相关之时,才感受到了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沉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