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的季节,晴天多。
村中处末更鸡啼,忽远又近,此起彼落,像在例行公事,叫引着东方冒白,唤回田间夜更人。
早起的村人下田劳作,紧早不紧晚;割麦无阴凉,早晨相对凉爽,中午太热,麦秆干脆无靿,而且受罪又不出活儿。
晨阳仿佛一只有形无质的圆,如火如血,浮出地平线,慢慢以它的荣光染红了小村庄各家各户高矮参差的土院屋墙。偶尔几处狗吠,一两声吆牲,有人已套车出村。
拱围着小村的麦田在晨风中微波摇荡,风就带去麦穗上的露水。麦田的金红渐渐变淡,慢慢趋向金黄。
田间苍老的隔世柳迎风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便有细碎的枯枝从树冠中脱落坠地,供手勤的村人拾取。
曲里拐弯的生产路和田埂,把凹凸起伏的麦田分割得奇形怪状,却也大致规整。黄田广阔,稀落着村庄如地之斑疮;远黑近绿的树,疏疏落落,懒懒散散晃动着枝梢,四野迷茫。
清晨太阳脱红时,女子哈欠连连,来到麦田间的生产路上,不少人家麦田里已竖起成行的麦捆。她振作精神,看有已经收割过的麦地,就去那里拾取麦穗。
女子不敢来得太早,怕田间无人。来到麦田时露水尚未退尽,不少人注意到她,提镰直腰向她看过来。好些人目中思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踏是一块昨天收割过的麦地,亩余一块地割完拉净,只剩下一耧耧曲曲弯弯、三趟一平行的参差的麦茬子。她入了地,走了几步,低头不见遗穗,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不好使,就弯下腰,细细地寻找。但拾遍整块地,女子只捡拾到十来只蝇身大小的一把断落的麦穗。
腰酸痛难当,女子咬牙直身,一阵头晕目眩,就感到身子在冒虚汗。但她身上并没有冒汗,汗昨天已经淌完了。
胸腹中说不出的难受,饥饿混杂着各种不舒服,一阵阵灼烧,她感到肚子吸瘪,前后几乎幠贴在一起,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不断抽空里面的肚肠。
两侧地邻还没动镰,连边的麦子有秸秆应风折腰的,风把麦秆压倒在割过的麦茬子地里。女子不敢过去折取。
田里有人她不敢,田里无人她也不敢。
她甚至只敢在这地块的中间区域里拾取麦穗,不敢稍微靠近地的连边。她不得不出了麦地上到路上,再寻找下一块收割过的麦田。
更多人开始留意她。早间田里割麦的大多都是庄稼汉。那些粗犷黝肤的庄稼汉自打留意到那个一大早到田间拾麦穗的女子,割麦子的速度就慢下了节奏,时不时就直起腰歇上一歇。
太阳爬上半午,阳光的热力就大了起来。但女子拾到的麦穗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加多少。
几块地下来,她只拾取有一小捧蝇头小穗。在她那块大包袱皮里如同无物。她原以为可以拾到更多。只是人们收割,都是本着颗粒不遗的态度;庄稼人珍粒惜穗,所以收割过罢,也基本拣拾得干干净净。
女子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下,望了望柳叶间的太阳,心中的急迫就压过了腹中的饥饿……娘还饿着,好担心娘的身子会支撑不住。
有顶着方巾的妇人兜着围裙从或远或近的路上下到收割过的田里,也是专来拾取麦穗之遗的,她们的收获却比女子要多上许多。
早动镰、手把快的庄稼人,已有割、捆已毕开始赶牲装车的了。女子见远处一块麦田的庄稼汉把镰把别在后腰,正牵了驴车进地装捆,就有三两妇人候在地头,随时准备下地。
女子羡慕起那几个拾穗的妇人,知道那样可以多拾一些,也许自己拾穗的这几块地正是那些妇人昨天已经拾取过的。但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的双脚,她没有勇气过去入伍。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柳树枝条嚓啦啦地响,似乎是风在借着柳枝发声,嘲笑她的胆小怯懦。又一阵风吹在脸上,有些干热。过耳的风窥探她的内心,在她耳边嘲谑地重复着她心里的声音:“娘还饿着,娘还饿着……”
近处一家也牵驴进地,是要装车了。女子看到,心就突突地跳起来。她发慌,又紧张,扶在柳树上的那只手用力抠弄树身皴裂厚厚的黑皮,居然被她抠下来一小块。指上的疼痛使她更清醒地意识到,有两股力量在她里面正无可逃避地猛烈纠缠。一股力量把她推向那家的地;另一股力量则以各种胆怯和退缩的感受拖住她的双腿,使她举步维艰。
过度的紧张使她感受不到腹中的饥饿,但娘还饿着!
无情的风,嘲笑她说:“你娘还饿着呢!”
不耐俟待的双脚不满主人的懦弱,就驮着她,来到那庄稼人的地头。
这家地里麦捆一行行一排排均匀站立分布,像一片懒散排演的步兵方阵,束腰大致相同,又粗细不一,间中个别懒兵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装死。庄稼汉面相呆板,方脸上表情淡漠,手上牵着毛驴板车,他比驴高出大半个头。
驴子趁主人不注意,一歪头大驴嘴叼起一旁一捆粗壮的麦个子,又一甩头把麦个子摔出去老远,那麦个子一个空翻正砸中隔了一排的另一个麦个子,把那麦捆砸倒;飞来的麦捆却站在了倒掉的麦捆的穗头上,仿佛一个兵一脚踏在了失败倒地的仇敌头上,傲然而立,宣示着自己的胜利。一大束麦穗头搓磨在驴子左右错动的大嘴里,却不得劲儿;嚼铁阻碍,‘咯喇咯喇’地横挡在喉咙口,吐不出,嚼不烂,阻着麦穗没法咽。
驴子下咽不畅急得直甩头,站在田头的女子看着心里就替它发急,好想一步冲过去解了它的嚼子,让它吃个痛快。
那人却嫌驴偷吃,拿大巴掌拍驴头。驴子本能地躲避,但受驴缰所限没有完全躲得开,那人的巴掌拍打在驴腮上‘啪咚’一声,驴子折头眯眼,挂起两唇白沫,嘴里仍‘咯喇、咯喇’嚼个不停。
驴主人有意无意扫来目光,女子从那人眼中看到反感的情绪和一种隐晦的浑浊的情感发动。而那种隐掺在反感深处的东西让女子从心里感到畏惧,使她想要转身逃走。
那人手脚麻利地拴好板车后挡排,紧跟着便往板车上排装麦捆,眼角却一直盯着地头上怯怯缩缩的女子。
驴车装腾出一段,麦茬子里散落着的麦穗散发出无穷的吸力,不断向女子招手,引诱着女子的双脚踏入这家田地。
庄稼汉袒胸敞怀,汗水顺着赭红的上半胸膛沥沥而下,一手一个麦捆扔到车上,扯住脖子上汗污的手巾一角抹了把脸,停住对正要低头拾穗的女子说:“你别忙拾,等我装车走了你再拾。”
女子受惊一般缩回手,一股热血冲涌,直涌到耳根。那人说这话时尽量不带情绪,但也不单单是顾虑着拾穗人的感受。同时,在那人眼里,这拾穗人,也是一个好看的年青女子……
女子面蒙羞耻,出了那人的田地,走了好远才停下脚步。她感到那人的目光一直咬尾追随着她,忽就幻化成一只性情古怪的饿狗,缀着她的屁股嗅,狗鼻尖近贴着她的屁股缝一耸一耸地抽动不止,突然不知道哪一个瞬间就会狗嘴一张,猛然下口咬她的腚;她只想快快离了那人视线,越远越好,她的脸上发烧,甚至耳朵里竟产生了幻听——她听到那饿狗吸气时,空气与狗鼻孔摩擦发出瘆人的‘沙啦、沙啦’的声音,右手几回不自觉护住后身翘处的裤缝,却畏怯不敢回头。她感到那人的眼睛无处不在,四面八方盯着她,如同盯着一个厚颜无耻的手不干净的人。她躲也似的靠到路边那棵被她抠掉一小块死皮的大柳树另一侧,刚好避开那人视线。一股股热血仍然不停冲涌,使得她因饥饿而白中透黄的双颊染上几分血色,反而好看了许多,更有了几分久已不曾在她脸上泛现的生动和生气。
不多时那人来了帮手,是那人的妻子和一个童子。女人在车上排捆,童子在车后拾取遗落的麦穗。
女子避在树后偷偷观瞧,那庄稼人装出一段空地,牵驴往前挪车,站在车上的女人就很有眼色地跪坐下去两手撑扶住麦捆,以免车子前行摆晃时人在上面站立不稳失衡掉下车去。那人不知对车上的女人说了什么,那女人就向树这边看过来,女子赶忙把脑袋缩回树后,心‘扑咚’一下又慌乱起来,再不敢向那处看。
装完车,那庄稼汉就赶车走了,女人和孩子就满地里拾穗。仔细捡拾过罢,那妇人把娘儿俩拾取的麦穗合起来束成一个小捆,夹在腋窝里,携着童子匆匆而去。
女子围着大柳树转,躲避那一家人的视线,直到那一家人去得远了,确定真的已经放任拾穗人进地,这才敢到那人的田里拾麦穗。但满地里遗落的麦穗,基本都被那人的妻子打在她腋下挟着的小捆里了。
女子从田里出来,打开她那一个大大的粗布包袱皮——里面只有一捧瘦弱的、蜂子大的麦穗。
不知多少次忍不住这般打开布包,渴望着出现奇迹……
娘还饿着!风说。
风的话,如庄稼人手中抽驴的鞭子,鞭笞着女子的心,使女子重新鼓起勇气,把勇气化做脸皮!
又有一家割罢装车。那人家地块小些,很快就装了一半。因为地小,车头装不大,车上不需要上人,那家的女人就在车后捡拾麦穗。女子来到这家地头,女人抿嘴对她笑笑。女人的微笑给女子加添了一点胆子,她忐忑地下到田头,提着心随时准备受人嫌言、斥喝、甚至羞辱的驱赶。
但她也只敢在那女人拾过的地面拾取,而且畏畏缩缩,不敢看装车的男人。那人手上装车不停,同时眼睛里暴露出对拾穗女子的反感,倒没有发作,只时不时用眼斜自己的妻子,示意她将这皮脸女子赶走。他的妻子假装专心拾麦穗,不看他越发难看的脸色。
女人拾穗的不专心,她的丈夫早看得清楚,随在女人身后的女子也有所察觉,因为女子的手上,就在那庄稼人眼皮子底下,已经攥着手腕粗的一束;尽管她的手腕是那么纤瘦,看起来就像一截苍白的玉米秸秆。
禾捆装完,只有半车,驴子拉起来显得轻松。男人刹好车绳,狠狠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夺过女人手上的麦束扔到车上,气呼呼赶驴上路。
女子看到,那身姿纤柔的女人站在高大魁梧的丈夫跟前竟显得如此小鸟依人,甚至有点可可怜怜,大气不敢喘,躲躲闪闪不与他对脸,那男人恨不能用眼睛活吞了他的妻子。她对那眉目柔和的女人既感到抱歉又心生同情,有些担心她回去会不会挨骂,甚至挨揍。但那女人望着男人后背的目光柔软,几分畏怯,只在丈夫牵车远去时回头看一眼站在地中央、双眼泛着浮光的女子。女子眼中模糊,分明又看到那女人眼里充满着怜悯和爱莫能助。
女人走了,女子还站在她家麦田里,目送她离去。女人临走出自家田地,手里最后捡拾的那一绺麦子,假装不经意遗落在田头。女子就知道:她知道身后的女子一直在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