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两车交错的瞬间,阴阳脸隐约听见大货车的司机隔着玻璃狠狠地咒骂道:“你个个抛啊?开哪里来了?!”
阴阳脸不知道"个个抛"是什么意思,想必不是好话,刚要回嘴,突然发现眼前路面上居然还有几块人脑袋大小的散碎砾石,急切间目测,绝对高于车底盘。
左边是运煤大货车,右边是万丈悬崖,前方是高于车底盘的落石,阴阳脸没有办法,狠狠地踩下了急刹车。
花冠车严重侧滑,斜着朝悬崖滑去。
阴阳脸这辆老款的16升花冠,虽然是十万元车里极其少有的前后碟式刹车,但标配没有abs,急刹时车轮很容易被抱死,在干燥粗糙的柏油路面上,会留下两条黑色的刹车带拖痕,在这滑溜溜的冰雪路上,抱死的车轮就成了雪橇板。
花冠车极速朝悬崖滑去,阴阳脸急打方向盘,但四个车轮早已是在雪路上滑动而不是滚动,方向盘根本无法控制车辆方向。
这只是一瞬间,反应再快的人也来不及跳车逃生,极度恐惧使车后座上的矮个子惊叫出声,而阴阳脸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辆车还欠着四万块钱账,车毁人亡,谁来赔偿还账?
"咔咔咔!"三声刺耳的巨响,花冠车在悬崖边突然停住,巨大的惯性使车内所有人都向前一趄。那女人因为坐在后排中间,前面没有椅子遮挡,更是扑倒在花冠车两个前座之间的手刹拉手上,帽子掉在了前仪表板上。随着一起飞过来的还有一个黑糊糊的物件,“啪"的一声磕在挡把上,跌落在阴阳脸脚下。
车厢里极为安静,只有那女人伏在两个椅子背之间,嘴里绊着蒜,阴阳怪气地一个劲说:“到了吧吧吧吧吧吧吧……”
阴阳脸惊魂未定,侧过头看那女人,那女人居然只有多半个脑袋!阴阳脸脑袋嗡的一下,手脚冰凉,整个人都蒙了。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拿什么来赔这一条人命!
他的第二个念头是:脑袋都没了半个,怎么还说话?
三个山西人脸色煞白,都不说话,阴阳脸满腹狐疑,战战兢兢地去捡脚下的那个黑色物件。他本以为是那女人磕掉的小半个脑袋,捡到手里一看,居然是个随身听。随身听被撞到了放音键,不知哪个零件卡住了,一个劲地反复播放一个女声:“吧吧吧吧吧吧吧…”
阴阳脸突然醒悟过来,他抑制不住愤怒,朝身边那花白头发大喊道:“你们这是蒙我拉尸啊!”
“别喊,别喊,有事好商量!"花白头发一边说,一边捡起那顶红帽子,笨手笨脚地戴回到那具女尸的半个脑袋上,后座的两个山西人伸过手来,把那女人拉回去。阴阳脸一看,那女人又恢复了一路上的姿势,歪坐在后座上,大红帽子大红围脖,只露出一副眼镜。
阴阳脸浑身发凉。荒郊野岭上,对着三条大汉和一具死尸,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随身听还在放着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吧吧吧"的声音,山西人接过来,把它关了,车厢里立刻安静下来。
雪越下越大,雨刷来回摆动,前风挡玻璃外面看不见路面。刚才那辆大货车早已在漆黑的山路上消失无踪,想必已经拐过这座山。
"咱们别停在这儿,要是掉下去可就完了!”花白头发说“咱们看看这车,要是还能动,咱们靠靠边再说话。”
事到如今,安全才是第一位的,阴阳脸顾不上后座的女尸,打开花冠车的双闪灯,和花白头发一起下车查看。
这一看才发现,车头前保险杠已经在悬崖上悬空探出去半尺多,三个车轮还在实地上。阴阳脸心中暗叹好险◇他拿出手电筒向车下照,原来是两块人头大小的砾石,卡住了花冠车的底盘钢梁和防护板,这两块石头又顶住了悬崖边的一块岩石,救了四个人的性命。
底盘钢梁并没有变形,防护钢板虽然有两处凹痕,扯断一处连接,但并不妨碍驾驶。三个山西人陪着阴阳脸一起看了车况,矮个子一脸惊讶,突然冒出一句:“透来,这是祁家铺子啊!”透来”是句山西方言粗话,类似"我靠”。
三个山西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那个矮个子扑通一声,就朝着花冠车后座跪下了,磕了个头,嘴里念叨着:“妹子,是你嫂子当初不让我管的……当哥哥的对不起你,你大人有大量,别带我走…我家里…不是,我们几个家里都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山路极黑,花冠车的双闪灯一亮一灭,橙黄色的光照得几个山西人脸上忽明忽暗,说不出的诡异。阴阳脸见他们面露恐怖之色,头皮都炸起来了,不知道这祁家铺子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这几个山西人为何如此害怕。
花白头发定了定神,照着跪在地上那矮个子屁股踢了一脚,骂道:“你个个抛啊◇球毛鬼态!闹球甚了?妹子这是救了咱几个!她活着时最知道疼人,死了还能翻脸不成?"
被踢的年轻人也没还嘴,又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花白头发见阴阳脸欲言又止,便说道:“咱们先把车挪到安全地方去,然后我再给你讲。”
四个男人商量一番,由花白头发脱下外衣,罩在女尸的头上,然后一起掏出"水龙头”,各自对着一个车轱辘放热水。雪夜的深山公路上这般景象很诡异,但热水浇化了轮胎上积存的冰雪,轮胎冒着热气,露出了具有良好摩擦力的深深花纹。朔风夹着雪片飞舞,四个大男人放完体内最后一滴热水,依次打了一个寒战。
阴阳脸在山路上站了半天,冷鼻子回到车上,又闻见酱牛肉的香气,他顾不上这个,小心翼翼地向后倒车,山西人在车后看着,出租车慢慢倒回柏油路面,几个人才长出一口气。众人回到车上,阴阳脸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找了一处视线好些的地方,停下来灭了车。
花白头发说:“这里停车不安全,别让运煤的大货车把咱撞了,反正离我们家很近了,还是边走边说吧。
阴阳脸说:“走不了。异地死亡,按《殡葬法》一律就地火化,跨省运尸不合法!要是遇到检查的,对你是罚款五千块,对我呢,罚款一万块,还要扣车。那一扣车就是六个月,交不出罚款就拍卖我的出租车,我拖家带口的招谁惹谁了?"
花白头发求情道:“兄弟,算我们哥儿几个求你了,你就帮我们把妹子送回去吧,反正也没有多远了!这荒山野岭深更半夜的,不会有人来查。要是真遇到检查的,该怎么挨罚我们自己担着,你就当不知道。”一旦遇上检查的,这些解释屁用不管,阴阳脸摇了摇头,掏出手机打算报警,一瞥眼间,手机竟没有信号。花白头发一把捂住阴阳脸拿手机的那只手,后座上始终没开过口的高个子恶狠狠地说:“让你开就麻利开,别自找倒霉!你一外地人,也不睁眼看看这是到谁家门口了?”
阴阳脸也不言语,脸上忽阴忽阳,伸手从驾驶座下面抽出卸轮胎的大扳手,扭头瞪着高个子。他抡着片儿刀砍满街打群架的经验是:我不怕你,你就怕我。熟悉他的大小混子都知道,阴阳脸的脸色忽阴忽阳,那就是动手的前兆。几个山西人虽不清楚阴阳脸的过去,但也在一瞬间从他脸色上看出这绝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花白头发朝高个子骂道:“闹球甚了?这没你说话的份儿,旮旯旯里蹲着去。”高个子马上不出声了,扭头扶了扶歪倒的妹妹尸体。
"她是我们的小妹妹。”花白头发说,“我们老娘瘫痪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没人照应不行。我们几个欠债的欠债,下煤窑的下煤窑,家里老婆孩子都管不过来,更没精力照顾老娘。这副担子,就由我们这个没结婚的妹子一个人担起来了!
她本来还处着个对象,都谈婚论嫁了,这下也耽搁了。人家男方的家长说得在理,花钱盖房娶媳妇,总不能再接来一个瘫痪的老娘养着。那男的跟我妹妹是真好,一等就是七八年,最后年龄大了,再耽搁就连孩子都耽搁了,家里催得急,实在等不下去了,就逼着我们妹子表态。我们妹子没法子,就跟我们几个当哥哥的商量,先替她照管一段时间,等她成了亲,再回来服侍老娘。我这当大哥的也有私心,怕她这一走不再回来,干脆支支吾吾躲“我们都不对,”后座上两个男人叹了口气,说,“咱都对不起咱妹子!”
花白头发接着说:“有天妹子买了十来斤上好的牛腱子,又是煮又是熏,流着眼泪做了一锅酱牛肉,做好了也不给我们吃,都放在一边晾着,我们也不知道她这是干啥。那男的偏偏就来了,一进门闻见酱牛肉的味道,就掉了眼泪。他这一哭,俺妹子也下了泪,拿出个袋袋就把熏好的酱牛肉都装了进去。”
阴阳脸听到这里,下意识抽了抽鼻子,车厢里依旧飘着浓烈的酱牛肉冷香。
"那男的说家里逼得急,硬找了个女子,这就要娶亲了,俺妹子也不言语,把装着酱牛肉的袋袋递给他,扭头就进了偏窑,再不肯出来。那男的拎着袋袋,站在正窑里唠叨:‘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吃你做的酱牛肉"我们妹子虽没说什么,但好几天眼圈都是红的,坐在窑洞里守着老娘发愣,眼睛总朝着那男的村子方向看。
其实对着黄土墙,隔着黄土山,又能看见什么啊!”阴阳脸一动不动,看着挡风玻璃外纷飞的大雪。花白头发又讲道:“说来也巧,那男的结婚才三天,我们老娘就过去了,发送老娘那天,我妹妹哭得都昏死过去了。前赶后错,就差这三天,这就是命啊!”阴阳脸心里一酸,忍不住从后视镜看了那女人一眼,依旧是两个哥哥夹持着她,红帽子红围脖,一动不动地歪坐在后座中间。
花白头发又接着说:"发送了老娘,我们几个商量着给妹子找个人家,可她都过了30岁,在我们这里,她这岁数可就真算太大了。邻近村子再找不到合适的,找个死了老婆的吧,又对不起我那黄花大闺女的妹子。村里人都知道她惶,她不愿意受人可怜◇要出门去大城市打工,远远离开这块地方。一家人好说歹说,都劝不住她,结果这一去,遇到了车祸,让个大汽车碾破了脑袋。”
花白头发继续念叨,声音里带了哽咽:“我妹子为这个家操持了一辈子,给老娘端屎端尿好几年,从来没享过一天福,就这么在异乡异地被烧成灰,做一辈子孤魂野鬼,那我们这几个哥哥,也太对不起她了!我们就打算把她带回来埋了,有机会再寻个没结婚就死了的年轻男人,给我妹子结个阴亲,埋在一起,好歹算是个安慰◇”
阴阳脸听到这里,叹了口气,二话没说,将大扳手插回到驾驶座下的缝隙里,启动汽车又开了起来。花白头发抹了抹眼角的泪,阴阳脸想了想,问道:“不对啊,出了车祸◇那尸体是由交警监督着送到殡仪馆的,殡仪馆连着火葬场,层层手续◇你们是怎么把她弄出来的呢?”花白头发也叹了口气,说:“别提了,这世上的事,有时候难办,有时候又简单,说细了对谁都不好。”
阴阳脸小心翼翼地开着车,鹅毛大雪扑落在风挡玻璃上,又被雨刷器快速抹去,再落,再抹,周而复始。阴阳脸想起磕头的事,不明所以,问道:“你弟弟磕头是怎么回事?祁家铺子是什么地方?"花白头发脸像浸了老陈醋,酸着脸嘟囔一句:“那男的就住在祁家铺子…”阴阳脸汗都下来了。几分钟后,花冠车下了公路,驶进一个黑糊的小村落。
按花白头发的指引,停在了山前一个小院子前,院子里是依着山挖就的三孔黄土窑洞,镶着木头门窗。女尸依旧呈坐姿,红帽子红围脖,出嫁女一般被几个哥哥抬下车,搭进了窑洞。花白头发请阴阳脸进屋吃饭,收拾屋舍让他睡一夜,明天再回程。阴阳脸本来不肯进去,却不过山西人的热情,答应喝一杯热水再走。这是阴阳脸第一次进窑洞。
进了正窑,迎面先看见桌子上摆了一张遗像和几样简单的供品。照片上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农村姑娘,留着长发,一双小眼睛细细的,正微笑着。照这张相片时,想来她还在无限幸福之中!这姑娘的五官除了眼睛小些,其他都不错。阴阳脸当时就想,如果生在大城市,去割个双眼皮,打扮打扮一定是个美女。
花白头发拿出一沓钱,说:“兄弟,我们家你也看见了,不富裕,后面又要办丧事,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这3000就算是剩下的车钱,您收下吧。”
事先约定的车费是3500块,阴阳脸前面先收了1000块,应该再收2500块。他想了一想,接过那3000块钱,数出十张,还给那山西人。
花白头发一愣,问:"怎么?”
“拿着吧,我都想好了。”阴阳脸说。
花白头发说什么都不肯接回来,双方扯打半天,最后阴阳脸说:“得,这1000块算是我给这位妹妹上炷香,你们别驳我的心意。”花白头发这才把那1000块钱收回去,说:“家里也没啥好吃的,尝尝我们山西的合子饭吧!”
阴阳脸不知道合子饭是什么吃食。他怕村子里谁家对拉尸这事看不顺眼,或者跟丧主家不睦,去打小报告,村委会要是来人扣了出租车麻烦就大了,说什么都不肯留下品尝这没听说过的合子饭。
这家人留不住他,十分过意不去,把阴阳脸送了出来。临出屋时,阴阳脸就觉得正窑里冷风嗖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还是那样微微含笑。
花白头发特意拿出八个苹果,在出租车前后各放四个,说:“四平八稳,一路平安啊!”阴阳脸一上车,又闻见车里有酱牛肉的香气,他百思不得其解,驶出村子上了公路,沿来路往回开。也许是车里只剩下阴阳脸一个人了,温度很低,暖风开到最高档,车厢里还是比来时冷得多。阴阳脸冻得哆哆嗦嗦◇几次拿手去试暖风口的温度,都觉得很热,不知道车里怎么会这样冷。
走了一段路之后,花冠车突然熄了火。阴阳脸慢慢停住车,拧动钥匙打火,可是连打几次,发动机运转有力,就是点不着火。
阴阳脸看看仪表盘,汽油还有,水温不高不低,机油压力充足,就奇怪这车子怎么就是点不着火。他打开双闪灯,拿着手电筒顶着雪下车,觉得车外虽是大雪纷飞,居然比车里还暖和些。他打开前机器盖子,查看电路◇高压低压都没看出不妥。
阴阳脸站了半天,一回到车里,又闻见那股浓烈的酱牛肉香气。车子还是点不着火,阴阳脸盯着那几个浅红色的苹果发愣,喃喃自语道:“没毛病啊,真见鬼了。”
“鬼”字一出口,阴阳脸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回头看一眼后座。当然什么都没有,车里就是他一个人。再试着打一次火,后座右边的窗玻璃突然一声响,缓缓自动往下落,风夹着雪片一下子冲进车,车里反而暖和起来。他发了一阵愣,按动玻璃窗总控制器,那块车玻璃又升了回去,一直都弥散在车里的酱牛肉香气也瞬间消失无踪了。
阴阳脸突然醒悟,他急忙下了车,打开手电筒四下里搜寻,果然,前面不远处悬崖边有两块人头大小的砾石,虽然蒙上了厚厚一层雪,还是能看出地上有拖拉痕迹,以及四大块的黄色尿冰。此处正是来时险些滑下悬崖的祁家铺子。
从悬崖边往下看,隐约看见下面几处屋舍,除了纷飞的鹅毛大雪,再无任何活动的东西。
突然,出租车里的收音机响了起来,播放的正是那首山西民歌《六到你家》:
第一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两呀么两烟袋
第二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妈妈打了我两呀么两锅盖
第三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家的大黄狗咬我的裤腰带
第六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听说你二天前已把那羔斗掀阴阳脸毛骨悚然,奔回车里坐定,又拧钥匙,这次一拧就是轻快的点火声音,花冠车随之启动。阴阳脸给了一脚猛油,车子加速过急,在雪地上侧滑了一下才疾驰而去。
飞卷的鹅毛大雪,险峻的盘山公路,无边的茫茫黑夜,花冠车在吕梁山路上顶着大雪飞奔,阴阳脸开得畅快淋漓。沿途无数次上坡下坡急转弯,无数次险情都有如神助,化险为夷,仿佛那八个苹果真有护佑一路平安的神效。出租车跑了一夜,天亮雪停时,终于到了临汾。阴阳脸问路时,听说高速已经洒了盐,他吃完饭就驱车上了大运高速。本来以为还会遇到大堵车,没想到一路仍然出奇的畅通,十五个小时后,阴阳脸平平安安回到了自己的家。
后来,阴阳脸把这段经历讲给相熟的司机们听,大家都不肯相信,有的说雨雪天电路容易联电,车熄火和落玻璃这类事不算稀奇,有的说放录音机装死人说话哪能唬住活人,有的说酱牛肉味是山西人耍手段掩盖尸臭。
还有的嘴臭,说来回两千多公里,开车闷,哥们儿你编故事哄自己开心呢?
阴阳脸脸上忽阴忽阳,微一抽搐,接着淡然一笑,也不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