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倒的屋墙耸立在眼前,他小心翼翼跨过碎石,往湖畔走去。干固的湖底杂草丛生,拱门的裂缝巨大到让他怀疑经过时,会不会突然倾塌下来。
当年离开此地时,虽已有几分荒废,但不致像现在的废墟一般啊。
“也对,四哥与井巧早搬往南京老家,这里还会有谁?”
他背着练央路经养心楼。从楼外就瞧见里头的屋子塌了半边,压根不能住人。
其实聂家十二个兄弟里,真正打点聂家所有产业的并非大哥,而是四哥;尤其数年前三哥瘸了腿之后,连书肆也全权交给四哥,不难理解四哥有心让这里成为废墟的理由。
他小心地避开门上密织的蜘蛛网,背后忽然伸出手拨开它。
“别乱动!”他微斥,恼她不懂照顾自己。
“哦。”她乖乖地收回手。
他闻言不由得露出笑意。
之前才背着她上路,走到一半,原以为是自己汗流挟背,但天气不热,他的体力也不会不济到这种地步,后来才发现高温是从背后传来的。
她趴在他的背上,连自己受了风寒正在发热都不知道。
叫了她几声,她才气虚地以单音节的字言表示她还清醒。
小时候,他气她恼她,存心要欺她,每每都爱挑剔她的用辞遣字,要她这个小奴对他说“是、是的、八爷”等等恭敬的字言,不准她反抗。
而后,他想开了,开始懂得关心她,将她视作朋友时,才随意她怎么叫他。她以为他一直没有发现她总爱在恭敬的用字上,偶尔混进忌讳的称呼来占他便宜,这是她小时候仅能玩的小把戏。
也由此,可以观之她顽劣的天性。
“是啊,从以前她就不是一个规矩的小姑娘,我也没有预设长大后,她会成为一个知书达礼的小闺女。”步行到桃花阁前,瞧见里头倾废的景象并不夸张;甚至是他在废墟里一路走来,唯一可以住人的,不必担心突然楼塌了、墙倒了。
为什么?
难道这十年里……她仍然住在这里?
背后微弱的呻吟让他加快速度往久违的楼屋走去。
小时第一次发现她受风寒时,还是他抱着她睡时,老觉得她在发热,热得他受不了了,才勉强探她的额头。
问她为什么不说,她也只是压在他的身上,答说不知道。
后来才发现她不懂得撒娇诉苦,而这些年来,她仍然不懂吗?
早知道就不该将她托负给大哥,要他放练央自由。大哥为人老谋深算,就算说是奸人一个也不为过,真不该信他的。
进了楼屋见到一尘不染的摆设时,他也不再大感惊讶,直接走向床榻。
“好眼熟啊。”她半瞇眼,咕哝道。
“你是该眼熟。”知她有点半昏迷,将她放在床上,小心地抽过棉被盖着她。
他迟疑了会,不知该不该去找大夫,这里毕竟是废墟,万一在他离开之后,她出了什么问题——他探采她的额际,体温过高,微微冒汗。
“我真没用。”她呢喃道。
“你算了不起了,一身湿透被夜风吹了好几个时辰,会受风寒是理所当然。”
他叹息,想要去看看衣柜她有没有留下备用的衣衫,她突然双眼睁开,扑向他。
“小心!”他连忙抱住她软绵的娇躯。
“你要去哪里?”重重的鼻音混合童音。
“我……”
“你哪里也别要去!”
“你放心,我不走,我只是去打点水。”
“骗人!”
他差点失笑。“我骗你做什么?”
她没有吭声,只是用一双失去神采的黑眼凝望他。
“好好,我哪儿也不去。”他坐在床沿,要抱她回床上,她硬赖着不动。他叹了口气,心细如发地想起当年他曾拋下她,她的不安自然加重。
“我一直以为我走了,你才有活路啊。”他拉过她环抱的双臂反手包住,她这才虚弱地合上眼。
“我差点忘了你一病起来,有多难伺候。”
“应该是我保护你的……”她半沉梦地呓语。
他一怔,没有料到她还帖记着她的职责。这么说来,她依旧当她是他的随身护卫吗?
这么千辛万苦地玩把戏来掳他,就是为了重回她的护卫之职?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她声如蚊。
“什么?”
她咕哝了几声,他听不真切,附耳再听,隐约又听她断断续续道:“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紧闭的双眸隐隐垂泪。
“不要哭!”他搂紧她,沙哑说道。“我不是有心要舍你……不不,我是有心的,因为那对你一点也不分平啊!”
她在昏睡,他也不在意她到底听见了没有。从来也不敢奢想自己还会有见到她的一天,而现在他见到了,才知道过去少想她,是因为早将她藏在内心深处。
得不到,所以沉封她啊。
“唔……”她简直半身全趴在他身上。
他微笑,即使十年不见,她的一些习性仍未改。没推开她,反正四下无人,她的不合礼就当是他的秘密。
伸手撩起她汗湿的浏海,一块小疤脱落,瞧见疤下的肌肤嫩白而平滑……“怎么回事?”他吓了一跳,直觉将疤压回去。疤又掉,他要缩回,指尖不小心刮到她另一条奇异的疤痕,疤痕掀了头角,他骇然地张大眼。
他不是江湖人,也不知江湖事,一向只在他的讲书天地里打转,最多也只是在四处讲学的途中,与一些旅人聊过天,旅人之中不乏士农工商,却没有过江湖人,自然不知这叫“易容”。
他心生怀疑,直觉地轻轻刮起她脸上的湿疤,确定没有伤害到她的肌肤,这才一个接着一个,让原本丑陋无比的假象逐渐卸去,露出她的真面貌来……
※※※
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丑陋的人皮面具下,是水晶般的美颜。也许是太久掩藏在假面皮下的关系,她的肌肤几乎白得透明,菱唇淡白,但无损她的容颜,与十五岁的她相比,多了女人的娇媚,少了青涩稚气。目光移至她的纤颈,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移开不规矩的视线。
“聂渊玄,枉你是讲书师傅,枉你平常正经八百的,瞧你现在的思想龌龊到什么地步!”
“你在说什么?”软软童音充满睡意还有鼻音。
他立刻转过身来,见她清醒过来,喜道:“练……小八,你总算醒了。”
“我……”练央挣扎坐起。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身为武师,她总是浅眠。
“我怎么在这里?”神智在剎那间完全惊醒过来。
放眼望去四处全是熟悉的摆设,屏风、衣柜,绣着吉祥鸟的布慢,还有……她抬起眼,望着眼前温柔的男人,以往都是拾儿与十一跟她来,如今看着他,真要以为时光往回流动了。
“这是聂家的多儿园。你要不要喝点小米粥?”
“米粥?”
“我跟附近的村民讨来的。”他走到桌前,将半温的粥碗端来。
“讨来的?”她像九宫鸟般重复道。
“是啊,你先尝一口。这里的厨房年久失修,需要一阵清理,我怕你醒来后挨饿,便向附近的村民讨了碗饭来。”
有些剥色的汤匙勺了米汤送到她的唇畔,等着她吃。
“你这么尊贵,竟然去跟人讨东西……”
聂渊玄闻言,笑道:“我哪里尊贵了?我身为讲书师傅,走遍半个中原,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来打点,我也跟村民换一些东西,等我清了厨房跟水井,晚餐就有着落了。”
她怔怔地,由他安稳的双眸移向他不畏吃苦的双手。
“你拿什么东西跟人换?”他的包袱尚在船上,而她也身无分文,他一身简衣,能换什么?
“这里不知道是谁偶尔来住,在书柜上摆着近几年问世的书籍。说来好笑,这个人呢,用封澐书肆染的篓子放在书内,我拿着它们去跟附近的私塾夫子易物。”
红晕窜上透明的双颊。练央暗恼拾儿讲究挑剔,不管要用什么,都会选择最好的。青艳篓是聂家封澐书肆专门设计作染送往京师给贵族,纸质高雅昂贵,有人千金难买,拾儿硬是赖了十来套下来。当时她不在意,只当一般书笺来用,哪里知道有朝一日反而得靠它来过活。
聂渊玄露出微笑,趁机喂她几口粥。
“你说,那人奢不奢侈,要偷住在这里,临走也忘了带。”
“我才不奢侈呢。”她脱口。
“你?”他惊讶道:“我又不是在说你,瞧你紧张的。”
“我……我哪有紧张!”她的心口蹦蹦地跳着。“我只是想你没有趁我大病时逃开,我真不懂你。”
“我若逃开,你岂不是无人照顾吗?”
“你人倒是真好,连我这个劫你的人,你也会不计前嫌地来照顾。”她酸道。
“也许,是因为你声音的缘故吧。”
她闻言,才发现她又现童音,直觉抚上脸颊,脸蛋光滑一片,显然假皮已脱落,暗叫不妙,惊惶地瞪向他,却见他一派安然自得的模样。
“你……你……”
“小八,你何必弄个假面具欺我呢?本来面貌不就是挺好看的吗?”他温吞吞地说,吊足了她高悬的心,也气炸她的五脏六俯。
什么小八?原来一隔十年,他连君练央的样儿也想不起。
“可恶!”她扑向他。
也算他眼明手快,忙将粥碗高举,避开她的冲撞。“你这是干什么?要是我闪开了,你不翻下床去?”
“翻了就翻了吧,反正要跌死也是我,没人伤心没人难过。”她说道。
“胡说什么!”他斥责道。
她松了手,倔强地撇开脸望向衣柜,柜上倒挂着她的衣衫,低头一望,这又发现自己换了新衣。
什么时候换的?难道——她倏地胀红脸,瞪着他。“你……你在我昏迷时做了什么?”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请了附近的大婶一并过来为你更衣。”他的语气平平,一点儿也不困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