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杼大怒,叫道:“前日盟约说:‘不与崔、庆同心者,必获上天降罪。’太史违背盟约,就不要怪我心狠了。”
太史说:“崔子你错了。昔日周太王为了保持史官职权独立,特准史官不得参加任何盟誓,即便参加也不得以史官身份歃血。以夫子的学识,不会不知道这件事。而且周礼规定史官只要如实记录就会得到豁免,历代暴君佞臣也没人敢开启杀害史官的先例。”
崔杼怒极,立即下令将他退出去斩首。
当时各国均设置两名史官,一名记事,一名记言。记言的史官是太史的兄弟,他见兄长被杀,快走几步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简书,在上面写了一列字,然后宣读:“崔杼弑庄公,杀太史。”
崔杼随即又杀害了副史,第二天又把被害者的三弟召来,当场任命他为太史。新太史书写完毕宣读道:“崔杼弑庄公,杀太史及副史。”
崔杼再也没有勇气杀害新太史了,只得叹着气放过他。原来天下最勇敢的人不是蹈死不旋踵的勇士,而是从来不穿盔甲、只握着一支笔的史官!而真实的记述竟然比杀人的利剑更加令暴君乱臣畏惧!依靠暴力手段,永远不可能掩盖血淋淋的事实!
新太史走出宫门,迎面正撞上匆匆赶来的南史。南史手中握着竹简和笔,他听说太史兄弟遭遇到的不幸,以为新太史也将不免于难,所以打算继他而死。
南史像撞见鬼了一样,吃惊地问道:“你怎么还没死?”
新太史道:“崔子妥协了。”
南史说:“很好,那我走了。”
两人互相行礼后便各自回去了。
春秋时期的史官真是群非常另类的人,他们像活在四维时空以外,默默地、毫无感情记录着目所能见的一切事件(如同老子所言:“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史官们不参与政治,只记录政治;不参与纷争,只记录纷争;他们不加入任何势力,只遵守周礼、尊重事实。
史官的职位看起来是最安全的,实际上充满了危险。历史上很多场权力斗争的结局都是坏人或者更坏的人取得胜利,恶棍们为了颠倒黑白、文过饰非,便会要求史官篡改事实,将自己描述为正义的化身。而史官一旦违抗,往往会遭遇杀身之祸。
但是,正因为有着像齐国太史兄弟那样忠于职守,不畏权贵,舍生取义的官员,后人才能得知历史真相,不会被虚假的正义所蒙蔽。实际上,崔杼虽然手握最高权力,却能做到自我约束;虽然冷血残忍,但依然有所敬畏。这种敬畏来自于华夏民族古老的、朴素的世界观,来自于儒道合一的传统道德教育,来自于他那还没有泯灭良知的内心。
当人抛弃了世界观、道德教育和良知后,就连敬畏之心也抛弃了。失去敬畏,人就会退化成禽兽不如的恶魔(因为作恶也不会感到不安,不会受到上天的惩罚);到那个时候天下便成了妖孽横行的乐园,而后世能看到的,竟然还是欣欣向荣的太平盛世。
五月二十九日、仅仅在齐庄公被杀十三天后,崔杼就为死难者置办了简陋的葬礼。崔杼命人在齐国先君墓园之外的偏僻之处挖了一个不大不深的坑,以做为他的葬身之处;送葬的队伍人数很少,出殡时也没有封锁道路。小臣们漫不经心地将他的棺椁顺进墓坑,就像受雇于某人而又嫌雇主给的赏钱太少似的。陪葬品也少得可怜,只有四柄羽扇、七乘战车;没有鼎簋、玉器和兵甲。
数日之后,华夏诸侯在晋国人的召集下再次相会于夷仪。会议结束后,诸侯联军气势汹汹直扑齐国。
齐国人早已准备好了海量的贿赂,齐国使者带着贿赂到军中去求和;晋国的君主、卿士和大夫们都发了一笔大财,而进攻齐国的行动就草草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