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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李如松拿出了硬通货,但李日公仍有所怀疑,他接着询问李如松,难道他打胜仗就只凭这一本书不成?

李如松收敛了笑容,他庄重地告诉这位国王,此书是名将戚继光所写,书中总结了其当年与倭寇作战十余年之经验,专克日军,虽看似不起眼,却极难领会,要妥善运用,未经长期实践,断不可为。

而自己能熟悉其中兵法,却非此书所赐,因为该书尚未出版之前,他就早已通晓了其中的奥妙。

于是李日公好奇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此书未成之时,你又怎能熟知书中兵法呢?

“很久以前,我的老师曾教授于我。”

李如松向着南方昂起了头,他知道,在四十多年前,作为自己的先辈,他的老师曾在那里与戚继光一同战斗,驱除倭寇,保家卫国。

此时是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

但李如松不知道的是,几乎与此同时,那个曾经教过他的老先生,正躺在一所破屋之中,他已经卖光了所有的字画,贫病交加,且无人理会。不久之后,他带着满腔的悲愤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年七十三。

徐渭传奇的一生就此划上了句号,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他已经顽强地坚持了太久。他的所有一切,都将被载入史册,因为绝顶的才学机智,和那些不朽的功勋。

痛苦的旁观者

无论胡宗宪和徐渭结局如何,他们总算有过辉煌光明的时刻,然而对于徐阶而言,从头至尾,他的生活都笼罩重重黑雾,杨继盛死了,唐顺之走了,众叛亲离的场景再一次出现,手下纷纷另寻出路,没有人愿意依附于他,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严嵩作对。

而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无疑是王世贞事件。

王世贞被列入了严嵩的黑名单,其实这位才子并没有得罪过严首辅,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在杨继盛死后,他帮助这位穷困的同学收了尸,并且还号啕大哭一场。

不过是帮人收了尸,不过是痛哭了一场,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对于严嵩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反抗者要整,同情反抗者也要整,他把自己的矛头对准了王世贞。

但王世贞是聪明的,他十分小心,没有留给严嵩任何把柄,但严首辅终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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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巧,恰在此时,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工作上出了问题,被革职查问,本来这是个可大可小的事,但由于儿子的问题,严嵩横插一杠,竟然问成了死罪。

王世贞慌了,他舍弃了所有的尊严和立场,即刻离职赶往京城,直奔严嵩的家,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掌握在这个人的手中,包括父亲的生死。

这招单刀直入也有些年头了,陆炳用过,严嵩也用过,现在是王世贞,不过可惜的是,这次他的工作对象不是夏言,而是严嵩。

王世贞跪在严嵩的门口,日夜不息,不停地磕头求饶,不停地痛哭流涕,严嵩似乎也被感动了,亲自接见了他,当场表示此事不用担心,有我严嵩在,你爹自然没事。

王世贞相信了他的话,但过了一段时间,不但没见父亲出狱,刑部的同事还透风给他,说严嵩曾数次催促,让他们赶紧结案,杀掉王忬了事。

王世贞惊呆了,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思前想后,他决定用最后一个方法,一个许多人死也不肯用的方法。

第二天,在朝臣们上朝的便道上,王世贞和他的弟弟跪拜不起,面对前去上朝的文武百官,不住地磕头,直到血流满面,希望他们能够帮忙说句好话,放了自己的父亲。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们。

于是王世贞做出了为无数读书人痛心疾首的举动,他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边扇一边哭,扇到脸部红肿,口中还不住呼喊,希望有人发发善心,帮忙救父。

依然没有人理会他们。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这悲惨的一幕,但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声,因为象杨继盛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于是一个月后,王忬被杀掉了,王世贞悲痛拒绝,却无计可施。

严嵩再次获得了胜利,然而他没有想到,这其实是他继杨继盛之后,干的第二件蠢事。因为王世贞,是个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要知道,这位王兄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是大才子,他是文坛领袖,社会影响力极大,据说无论任何人,只要得到他的称赞,就会声名鹊起,任何字画古董,只要他说好,大家就认定是真好。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个有话语权的人,于是严嵩有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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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捧起人,自然也能踩倒人,此后的几十年中,除了个人文学创作外,他的主要工作都放在了骂严嵩上,他曾写就一书,名《首辅传》,篇中大骂严嵩,由于他多才多艺,是文坛三栖明星,除了写书外,他还善于写诗,写戏。这里面当然也少不了恶搞严嵩,比如那出著名的《凤鸣记》,被后人传唱几百年,经久不衰,而严嵩就此与曹操并列,光荣地成为了白脸奸臣的代表人物。

由于他对严嵩恨之入骨,在他的书中,有一些歪曲事实的情况,但在我看来,与他曾失去的一切和他遭受的痛苦相比,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些不过是身后骂名而已,对于当时活蹦乱跳的严嵩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他依然照吃照睡,骨骼好身体棒。

真正被震惊的人是徐阶,他没有想到,严嵩竟然狠毒到了这个份上,竟然如此折磨一个同情者,作为一个老牌政治流氓,可谓是实至名归。

作为流氓的升级版本,政治流氓是十分特别的,而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流氓混黑社会,砍死人后,要受处罚进监狱,而政治流氓混朝廷,整死人后,会接着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徐阶很清楚这一点,而他更清楚的是,要对付这个可怕的人,现在还远不是时候,所以从自打耳光的王世贞面前走过时,他没有停留,更没有挺身而出,因为他知道,在这股强大的势力面前,哀求或是愤怒,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积聚力量,等待时机,我相信自己终将获得最后的胜利。

而不久之后的一件事情,更让徐阶确信,他选择了唯一正确的战略。

在这些年中,徐阶不断地升官,不断地受到封赏,以至于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嘉靖的全部信任,然而有一天,这个美丽的梦想被无情地打破了。

那一天,徐阶和严嵩一同进西苑向皇帝报告政务,完事后,徐阶准备掉头走人,却惊奇地发现严嵩并不动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开始放缓了脚步。

于是接下来他看见了这样一幕,嘉靖拿出了五色芝(炼药原料),交给了严嵩,却并没有说话,严嵩也只是顺手收下,然后得意地看了徐阶一眼,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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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眼前的一切,徐阶尴尬到了极点,他开始觉得,在这两个人面前,他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还是皇帝大人机灵,打破了这片难堪的沉默:

“你任职吏部尚书,应该关心政务,就不要做炼丹这类事情了。”

嘉靖是笑着说完这句话的,然而徐阶却在那笑容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自从夏言死后,徐阶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吃苦受累,奉承巴结,只是为了在这座政治金字塔中不断进步,不断攀升,直到那最高的顶点,获得皇帝的信任,以实现自己的抱负,除掉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人。

经过多年的努力,他来到了这个位置,距离最终的目标严嵩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一步几乎是无法跨越的。

自嘉靖二十一年严嵩入阁以来,他已经在皇帝身边度过了近二十个年头,嘉靖已经习惯了严嵩,习惯了他的言谈举止,习惯了他的小心伺候,他们已不仅仅是君臣,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朋友。

而他们之间那一幕默契的情景,也告诉了徐阶,或许皇帝愿意提升他,或许皇帝愿意让他办事,但皇帝并不真正信任他,在这位天子的心中,自己不过是个办事员,绝对无法与严嵩相比。

这就是事实的真相,这就是严嵩强大力量的源泉,徐阶几乎绝望了,但他已没有回头路,于是他再次弯曲了膝盖,向皇帝跪拜行礼:

“臣愿为皇上炼药,望皇上恩准!”

原则不重要,尊严也不重要,无论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还是如来佛祖、基督耶稣,只要你信,我就不再反对,因为我要生存下去,要坚持到最后的那一刻。

我会继续忍耐,直到在将来的那一天,用绳索亲手套住那个罪大恶极者的脖子,让他血债血偿为止!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徐阶干了这样几件事情,首先他把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严嵩的孙子——做妾。其次,在内阁事务中,他不再理会具体事件,一切惟严嵩马首是瞻,严嵩不到,他绝不拍板。最后他还舍弃了自己的上海户口,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户籍转到了江西,就此成了严嵩的老乡。

严嵩绝不是一个容易相信他人的人,特别是徐阶这种有前科的家伙,但这几招实在太狠,加上经过几年的观察,他发现徐阶确实没有任何异动。

于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开始放松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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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样一个极其听话,服服帖帖的下属,似乎也没有必要过于为难,所以严嵩改变了对徐阶的态度,不再提心吊胆,对他日夜戒备,虽说他仍然不放心这个老冤家,但至少就目前而言,徐次辅已不再是他的敌人。

敌人已经不是了,却变成了仆人。

在当时的内阁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严嵩说了算,即使有人找到徐阶,他也从不自己拿主意,每次都说要请示上级,根据明代规定,内阁学士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等级之分,到底谁说了算,还是要看个人。所以当年张璁虽只是阁员,却比首辅还威风。

而现在徐阶已经是从一品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遇到事情居然连个屁都不放,慢慢地,他开始被人们所鄙视,讥笑他毫无作为,胆小如鼠。

于是不久之后,都察院御史邹应龙找上了门。

他满脸怒容,一见徐阶,就亮开嗓门大声说道:

“尚书大人每日坐在家中,想必不知外面如何议论阁下吧!”

邹应龙,字云卿,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在不久的将来,他将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作为一个新晋官员,他之所以能够得到老牌政治家徐阶的信任,并成为他的嫡系,除了他为人正直,厌恶严嵩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是王学的忠实门徒。

既然是同门中人,自然是无话不说,他极为愤怒地告诉次辅大人,外面的许多大臣都在讥讽他胆小怕事,惟命是从,不过只是严嵩的一个小妾而已!

在当年,这句话大概是骂人用语中最为狠毒的,昔日诸葛亮激司马懿出战,用的无非也就是这一招。

按照邹应龙的想法,听到此话的徐阶应该勃然大怒,跳起来才对,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依旧面带微笑,神态自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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