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芳,你就是信芳?”
外面人群中突然奔进一人,竟是齐淮礼,听说自己可怜的侄女儿还活在世上,她不由又惊又喜,上前想要抱住她的身躯。齐信芳望着这位被叫做“母后”的人,她早知齐淮礼是自己的亲姑母,可此时此刻,她却不能扑到她怀中大哭一场。
“星桓,既然这孩子是信芳,你就原谅她的罪过吧。我相信她一定有苦衷,逼不得已才会铸成大错……”
齐淮礼握着姑娘的手,含泪凝视着冷星桓,仿佛在央求她,已顾不得自己的辈份了。然而,冷星桓只是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她连忙回头追问齐信芳。
“信芳,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年不是嫁到大墚,和司徒家十四公子结成娃娃亲,做了公子嫔吗?怎么会到了青淀的艺伎院,遇上定邦跟着进了宫?”
齐信芳面色苍白,嘴角泛着苦楚。“母后,为什么您不问问这位大名鼎鼎的诚武太后呢?当年我娘因为我被爹和他的谋士凌若松送到巨鹘,得了心病,后来我爹莫名其妙在青淀死去,凌若松却带走了您,抛下我那可怜的娘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我娘到处流浪,唯一让她活下去的力量就是我还活着,她于是拼命长途跋涉,一路乞讨,终于来到了大墚,找到了我。”
“你说你娘宛桢……她从青淀去到了巨鹘找你?”
“是,但是当娘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司徒家的公子嫔。自从巨鹘被吞并,司徒家被迫迁移到小城,我以为我司徒家失势,可以换来安稳的日子,谁知道当时的梵灵大领邢震洲表面上对司徒家不予继续追究,实际上却暗地里派人前来小城,将司徒家所有的人全部以毒酒鸩杀。唯一保住性命的就是我,梵灵人不杀我的理由,您知道是什么吗?因为我的母亲是邢家人,可我的父亲却是齐淮信,所以,我那个伟大的舅父大人,他选择了让我自生自灭!”
“震洲灭了司徒家?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冷星桓不禁愣住了。
齐信芳抬起头,一脸丝毫也不相信她的表情。“母后皇太后,你说我会演戏,你老人家不也一样么?这世上谁不知道平武王和诚武太后是一对绝配夫妻?你可别告诉我,你和我那冷血的舅舅都没睡在一张床上过吧?”
“信芳,不许无礼,她是你的舅母!”齐淮礼喝斥道。
齐信芳双眼圆睁,似要从瞳孔中喷出火焰。“母后,您要我对她怎样以礼相待?她的哥哥凌若松阴险狠毒,陷害我爹,让我娘变成乞丐;她的丈夫杀我夫家满门,让我流浪街头,您让我如何不恨她?我娘在巨鹘和我偶然在路边相遇的时候,正值当地艺伎院在招募酒女,娘为了让我活下去,自请去做酒女,什么样的客人她都愿意陪宿。终于在我十六岁那年,娘疾病缠身,含恨离世,她唯一想让我帮她完成的心愿,就是报仇,让那个抛弃她的二哥全家得到报应!”
齐淮礼心头一阵刺痛,她全然不知当年邢宛桢受到了如此大的苦,而邢震洲与冷星桓曾暗中不断派人寻找过邢宛桢,始终没有她的半点消息。或许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造成了一段难解的仇怨。然而,她抬头再看冷星桓时,却没有任何言语。冷星桓和她不同,越是复杂的事,她越不想作出解释,只因她非常清楚,现在无论怎样解释,也冲不淡齐信芳心底深深的恨意。这个仇,已在姑娘心中打了十几年的结,而如今,她偏偏伤害了冷星桓的一双儿女,这比拿皮鞭直接抽在她身上还要痛上百倍。
“星桓,你告诉信芳,当年你和震洲去寻找过宛桢的事,你告诉她好不好?总之,你……你放过信芳吧,她肚子里还怀着定邦的孩子,就算她做了太多的错事,可孩子始终是无辜的啊!”齐淮礼急迫地拉着她的衣袖,声音却夹杂着悲伤和无力。
半晌,沉默中的冷星桓才回过头,低低地问:“大嫂,你就不怕我原谅了她,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定邦?”
“不,不会的……我看得出来,信芳是真的爱定邦,否则她也不会为他生子……”齐淮礼分辩着,可她的话在冷星桓面前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说服力。
“好,大嫂,我就相信你的话。不过,央改去了巨鹘寻找伤寒枯草的解药,还没有回来,定天就算再坚强,他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还好定霜不喜欢扇子,没有接触到上面的毒粉,否则他们兄妹俩都得受到痛苦的折磨!你要我原谅信芳,说得真容易,那我儿子无辜受罪,挣扎在死亡边缘,万一有个闪失,该让谁来偿命?”冷星桓双眉紧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她的忍耐力似已到达了极限。
面对这样的冷星桓,齐淮礼也从心中感到畏惧,想起在病床上痛苦了数日的定天,又想起对整件事还不知情的儿子定邦,还有邢震洲、邢宛桢、齐淮信……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脑海中接连闪现,她全然陷入了莫大的悲哀中。眼前忽然一片昏盲,再也看不清冷星桓和齐信芳的影像……
“来人啊!圣母皇太后晕倒了!”
“快去禀报陛下!快!”
转眼之间,空荡荡的华宁宫中,只剩下冷星桓与齐信芳两人。风吹动着园中散落在地上的花瓣,两双眼睛冰冷对视,如此寂静,却到处荡涤着恐怖的暗流,仿佛有人一接近,就会感到无比压抑,甚至窒息。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你认为呢?企图谋害皇子的人,不管是谁,依律当诛。”
“既然我应该受死,那为何你还不让人动手?莫非是想等我为皇上生下孩子之后,再要了我的命?不,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我的孩子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和我一同去死,或者,等他来到这个世上之后,被你们抱去,彻底变成别家的孩子。”
“那么你想选的是哪条路呢?如果换成我是你,我就算死,也会让孩子活下去。但瞧瞧你现在这副充满仇恨的脸孔,你分明在逃避这个可能,你表面上非常坚强,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懦弱,和宛桢一样,只会把仇恨写在脸上。如果你真拼了命想报仇,为何你的眼神越来越恍惚,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我了?你还敢说,你对我的恨胜过了暴风雨吗?你真是让我失望。”
冷星桓背转过身,不想再理会她。而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噗”的一声响,猛然回头,只见齐信芳已经倒在了地上,左胸插着一支金钗,只有钗头留在体外,正中要害。
她选择了死吗?她果真选择了和孩子一同死亡!冷星桓望着躺在地上还瞪着双眼的齐信芳,身体就像麻木了一般,迈不出一个步伐,僵在了那里。这时,门外忽然冲进一个人影,箭步上前将齐信芳搂入怀里,疯狂地呼喊着她的名字。齐信芳只隐隐约约吐出“对不起”三个字,触碰到男子脸庞的右手已软软垂下,眼角挂着悲伤的泪痕。一生之中,她只爱过他一人,可这段错误的情,注定了他们无法白头到老,血花满地,玉碎难全,齐信芳——这个既让人可恨又让人可怜的姑娘,她再也听不见丈夫的呼唤,带着无法抹去的仇怨和绝望离开了人世,带着她还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去了那个孤独的世界。
“婶娘,是你……是你逼死芳儿的,我恨你,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邢定邦抱起齐信芳的尸身,朝冷星桓狠狠盯了半天,又大笑三声,往华宁宫外飞奔而去……
冷星桓一个人,走在蜿蜒的小路上,每绕过一座假山,她都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对着那些假山发上一阵子呆。蟾州的冬天不算寒冷,长住在这里的人,只偶尔看过两三次雪,每到这个季节,她的思绪仿佛都会自然而然地回到当年身在鹤平的日子。的确,她与邢震洲最美好的回忆,就是在鹤平,而自从踏上蟾州这方土地之后,一切都变了模样。
天空里没有云朵,看起来异常空旷。她走到一个亭子里,在冰凉的石椅上坐下。平日里到处人来人往的皇宫,如今却变得冷冷清清,一路走来,难得看到几个宫女、侍卫的影子。而冷星桓这个“母后皇太后”,似乎倒成了一只离群的雁,一想到这种比喻,她情不自禁地苦笑了几声。她是雁吗?在这个被皇城高墙层层包围的世界里,她虽然没有掉队,却也同样没有真正融入雁的大家庭,诚武太后,终究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她不想去理解别人,亦不想被人理解。
她记得齐信芳自尽的那一天,邢定邦也从此以后没有上过朝,齐淮礼和众人都陪伴在那个可怜的皇帝身旁,为他的身子操尽了心。然而,已经服过梓央改从巨鹘带来的赤火丸康复后的邢定天,几乎无人问津,他重新返回梓京的那天,只有她这个母亲、邢定霜和奉胜昌夫妇去送行。目送儿子的背影远去,冷星桓只觉心中酸楚,她非常明白邢定天这一走意味着什么,“靖王”必须回到自己的封地,今后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皇宫了。
“娘,听大伯母说,大哥病倒了,您真的连看也不去看他一眼么?”
耳畔不断回荡着邢定霜的声音,可她无力朝偏殿迈开步子。并非她不想去看病中的皇帝,而是邢定邦当日那句“婶娘,我恨你,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那个瞬间,她与邢定邦之间便已斩断了最后一条亲情的纽带。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对定邦要求这、要求那吧,也许是我的不理智,造成了今日的局面。那么,就让我独自来承担这份痛苦,我能做的,恐怕只能是为那孩子祈祷。”
她说出这句话时,邢定霜在摇头、叹息,全然不像一个少女该有的反应。她鼓起勇气,决定去偏殿看看,即使不见邢定邦的面,至少也该和齐淮礼交谈几句,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若邢定邦因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死,永远不肯上朝,政局必定产生动荡。
“母后皇太后,皇上有旨,您不能进去。”
刚一到偏殿门口,冷星桓便被宫女和侍卫们挡在外面,她早知会是这种结果。
“你们不用这样,我根本没想过要去见陛下的面,他对我的恨怕是很难消除吧,我只是想知道他的近况如何。”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穿着深红色衣裙的老宫女,朝着她鞠了一躬。冷星桓认出她是当年邢震英身边的侍女红莲,后来邢定邦登基后,她做了十几年的嬷嬷,正要和烟霞一同告老还乡,可此时却站在偏殿门前。莫非……邢定邦的病情超出了人的想象,连红莲都不愿离宫了?
“太后,请跟奴婢来。”红莲说着,将冷星桓领到花厅中,命人倒上茶水。
“红莲,你怎么没和烟霞一起离开呢?你把我带到这儿,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请恕奴婢斗胆,太后,红莲想和圣母皇太后一同守在陛下身边,不想再让您接近陛下一步了。”红莲咬着牙关,低下头去。
“我知道自从齐信芳死了之后,定邦就当我是仇人,可这国家、这天下仍然是他的,难道他想永远不上朝了?奉将军那里不停给我捎来信儿,说是朝中众臣每天都议论纷纷,甚至还传出了非常不吉利的流言。就算定邦糊涂,圣母皇太后也不该糊涂,红莲,你要还叫我一声母后皇太后,就该帮我把这句话一字不漏地告诉我大嫂。”
“可是……现在陛下这个样子,他……他无法上朝了!”红莲突然捂住胸口,满脸难受的模样,仿佛压抑了很久的痛苦瞬间决堤,两行眼泪簌簌而落。
冷星桓见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忙问:“什么?定邦不能上朝了?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其实从阮贵妃死的那天起,原本前些天,陛下只是发呆,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平静。可谁知没过几日,陛下就开始呕血,茶饭不进,日渐消瘦,病倒在床,药石无灵啊……”
“怎么会变成这样?太医瞧过了吗?”
“太医说,陛下是抑郁成疾,但并非单是因为阮贵妃的死,而是从小就埋下了病根。他从小到大,心里都不快乐,可表面上没有什么疾病的症状,谁也不知道那些郁结在渐渐摧残着他的身体。如今阮贵妃一死,陛下陷入了绝望,多年的隐疾尽数爆发,病来就如山倒。最可怜的是,他现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水也喝不进,叫太医怎么用药?”红莲抹着眼泪,只消一想到邢定邦憔悴的面容,心就如针扎一般剧痛。
冷星桓再次陷入了沉默中,而这一次的沉默,让她又想起了邢震洲。若说邢定邦的病根是由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二叔引发的,一点也不为过。她从一开始就感觉,邢震洲让邢定邦接手邢家,甚至成为皇帝,是丈夫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错误,可偏偏又是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决定。邢定邦不是邢震洲,他是一个好人,却缺乏雄才大略,以至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他不够坚强,他的肩膀太过单薄,扛不起国家这座沉重的大山。如果邢震洲还在世,他会不会在自己临终那一天改变这个不理智的决策?她不知道,霸气是他的优点,对邢震英太过内疚,对国家来说,恰恰是他的缺点,这就是她的丈夫——让她深爱,又令她深感无奈的人。
攥紧手里的丝绢,她倚在石栏杆上,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让红莲离开了身旁。她很想邢定邦能在遭遇这次“劫难”之后,像凤凰一样浴火重生,但那个孩子,究竟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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