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回,观感大为不同。他不得不暗自叹服。这老头能躲过他如此凶悍的截杀,可见他当年也曾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可为何以前没听人说起过?
其实,这是个美丽的误会。真实的世界,会功夫的人很少。我这书里,会写到不少未谙武艺的人物。但恰好陆申是个例外。原是,这陆申南人北相、柔外刚内。世居江南东道姑苏,却是三国时吴名将陆逊之后。早年遭家难,孤身一人流落京城,不得已学徒经商。秦地民风强悍,加之祖风熏染,倒也随俗习武经年。天赋加上学练得法,遂成了是一等一的武艺好手。不过他生性宽厚,多年来南北奔走经商,总以隐忍为上,很少一露身手。
因而江湖上没人知道他的声名。
只是近年积劳成疾,武功半废。如今偶一活动,老先生累得半死。
至此,这客商心生顾忌、心态稳了下来。他只是端住架势,不再急于出手。
他得好好想一想。
他要沉住气,找出陆申的破绽,然后一击功成。
30
陆申有点心慌。
他已是衰年,更兼多年来,早荒了武技。你想,这么一个糟老头,怎敌得正值蒸蒸日上的壮年对手?相比那客商的真气弥满、咄咄逼人,此时老汉早已是气喘嘘嘘,脸上爬满了冷汗。如今还得憋着劲以防对手突袭,哪里还扛得下去。他想,这么下去,吃亏的肯定是他,得另找出路。于是,他又朝后退了两步,肃手一拜,道:
“客官且慢。能否打个商量?”
“噢。”
只见那客商又扭头瞅了一眼身后的院门,淡然应了一声。
他也不答话,似是无意间进了一步。
陆申心头一寒,更急了。这一急,忽然开窍。他已然悟出,眼前这客商的本意不在听他的解释、排解误会,却是步步进逼,以此来耗尽他的精气神、准备他的最后的致命一击。可他老陆申不是个缺心眼的人儿。他瞧出,对手比他更着急。
于是,陆申慢慢镇定下来。
面对劲敌,陆申倍感吃力。他自忖如今唯有扎定阵脚,行险招伺机拼死一击得手,逃出账房,或可捡得性命。他一面应承对手,一面把个老眼儿眯了起来,四下里转悠着,在找脱身之机。嘴里却一个劲地“放鸽子”,边退边道,“这么着。我与您素不相识,也—不会留意您老的这趟买卖,何必一意与我一庸商为难。您老尽可先去忙您那门外的活儿,等完了后老夫尽我所有,一定报答您老的大恩大德。”
那客商道:
“您老健忘,我可还记得。”他不经意间前踏半步,两眼饿狼般盯住陆申。“您与贱号有缘?倒也是——”
陆申后退一步道:
“今儿落在您老手里,大概也是个命。只是,就算是阎王爷交待您老来索取老夫性命,也该有个说法,好叫我这可怜虫心安理得地上路才是!”
“嘻嘻。那得问您老自个儿才是呀。”
“可——”
31
该到头了,陆申想。
身后便是半人高的账台。他心里有底了。随后,只见他佯装体力不支,身子往右一晃。看似失却重心、倒在了账台的一把算盘上,其实却早已死死抵住身后硬梆梆的账台。与此同时,他断然出手了——将早先攥在手心的一把黑棋子,狠命掷出。硬实的黑棋子,雨点般疾射客商面门。
这客商一惊,猛地偏过身子、避过杀到的棋子。
他上当了。陆申的那一把棋子是个虚招。棋子刚出手,他随后右手顺便抄起账台上的算盘,而左脚脚弓疾收,一个“兔子蹬腿”,借力狠命踢向客商的小腹。
对陆申的后手,这客商虽说也有点儿防备,却没料到他的劲腿到得如此之快,躲闪不及,右胯重重挨了一脚,往后一挫。陆申一击如愿,一边不免暗自庆幸;一边扭过身子、准备走人。客商大怒。只见此人身子一矮,扭了半步。接着,他左腿顺势跨出一步,抡起右臂、将手中手中铁扇朝陆申咽喉疾去。这回,那铁扇还倏地弹出约一尺长的尖刃。他本以为一举制服陆申即可,所以出招虽狠,却没想要他的命。不曾想这半死不活得老东西,竟耍了他一把。要不是有点儿防备,简直要废了他。看来只好得罪了。
陆申没想到,他竟将身子调整过来、断然出手。
更是想不到,这杀手铁扇里,竟然还暗藏利刃。
等到再去闪避,已慢了半拍。只听“扑”的一声,那快如急电的尖刃,早将左肩几乎洞穿。
他痛得大喊一声。
随后晃了晃。
几乎晕厥。
32
咋回事?
这杀手不禁一愣怔。确实,他的回调和出击够快够绝了。多年来,只要他出得这一手,对手都是立毙眼前,还从没人能躲过他这一手的!
好在此时的陆申,反而更清醒,也异常机警果断。趁这杀手稍作愣怔之际,他一咬牙,一面负痛将手中的算盘疾疾砸向那人下巴,一面倚靠着账台,使出“雁翻云”的绝技,掠上窗台。随后,他又一个“燕子抄水”。转眼之间,他已落身于十数步外靠在自家的河埠头上。这一番动作做得真可谓惊世骇俗,却几乎耗尽了陆申的心力。随后,他拿住最后一点气,纵身跃向一条准备沿漕渠东去的货船。
船,终究是上了。
他脚一软,已半跪在舱板上。
33
再说那客商。
这人也是身板极硬的武坛高手。否则陆申那一脚,早把他踹个半死,更不必说躲开陆申随后快如疾雷的算盘。此人闪身再看陆申,见他已掠下北窗。他自叹轻功技不如人,加之伤胯,肯定追陆申不及;要说舍弃,却又恼羞万分,心犹不甘。于是横下一条心,硬忍胯痛,紧跟着掠上账台,倾力将手中铁扇掷向陆申后心。他这铁扇跟铁剑无异,远掷也是下过一番苦功的。一出手,想那已是强孥之末的陆申,是再也躲不过这一疾如闪电的掷击了,不禁暗自得意。
果然不出所料。
尽管陆申上得快船便力竭跪倒,还是一边本能地扭头观察身后动静,一边偷偷去抽腿上备而不用的匕首、以防后手。那客商的利刃未至,风声先到,惊出陆申一身冷汗,赶紧低头矮背闪避。
可背脊还是被它狠狠犁过,爆开一道长口,鲜血飞溅。
陆申痛极,又由痛生恨。
随后,他忍痛一个侧翻,抽出腿上的匕首。此时,恰好瞧见客商的前襟已完全敞开。于是喘息片刻,将手中的匕首向他疾疾掷去。这客商没料到陆申此时还有劲力反击,又因刚才一得意,卸了气劲。再闪避已稍慢半拍,右胁下的被飞来的匕首撕开一个小窟窿。这客商疼得一个踉呛,险些摔倒。
不过晃了两晃后,他就又稳稳站住了。
显然,此时只要这客商掠下窗台追杀过来,他再无生机。
陆申心一寒。
垂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