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其实与八臂连环弩很象。
他们的真正作用,也是用来冲垮敌阵的。
假如说轻骑兵是千里包抄绕后迂回的高手,那么重骑兵就是攻坚折锋的强者,他们的任务,永远是通过自己强力的冲锋冲垮冲散敌阵,为后续部队的进攻制造良机。
轻骑兵,就好比是一把锋利的剔骨牛刀,总是沿着对方的骨头缝下刀,下刀速度飞快,却绝不硬撼那硬骨,通过剥离,分割其薄弱之处,来孤立和削弱这一块块难啃的硬骨头,最终完成一次华丽而艺术的分割。
而重骑兵,就好比是一把鲁钝厚重的大肉斧,他们不会什么华丽的切割之术,不可能通过速度肉分成一片片的切割开来。他们用自己强悍的力量,无畏的勇气来冲撞,击砸那案板上的大肉块。他们一斧抡下,地动山摇,管你什么骨头肉块,全都给我劈碎了,劈烂了,然后一起丢进后方本阵的大潮之中,蒸煮煎炸任其随意。
这,就是轻重骑兵最大的差异,而这种差异,也就注定了浅水清需要制造种种时机,包括让方虎孤身犯险,诳敌以待,才能让自己的轻骑兵迂回折返,而石容海,却只需要一个命令下去,就可以让他的重骑为其在前路开道,斩平一切阻碍!
一旦石容海的重骑全面突破铁风旗重装步兵的阻拦,势必就会对铁风旗已经步好的阵势形成极大的冲击。一旦如此,则铁风旗本阵必危。
没有了本阵,无论是后方的虎豹营骑兵,还是那尚未动用的熊族武士,最终都只会成为石容海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在这里,不得不先对战阵的概念做个全面的了解过程。
战阵这种东西,可以说是冷兵器战争时代所特有的一种发明创造。
它将野蛮血腥的战斗变成一种艺术的表演,就象是大型晚会上的歌舞盛会,盛开出绚丽的花朵。
将军们通过军纪这条线指挥士兵,利用兵种差异,地形差异,阵列差异,制造种种有利于自己的形势,最终就是通过战阵排布这一手段,以达到手下战士作战效能最大化的目的。
可以这样说,正规军与普通民兵之间最大的差距,不是他们的杀戮技巧,不是他们的心理差距,而是对战阵的运用。
杀戮技巧,人们所能提升的战力有限。一个人把自己练得再厉害,也不可能打赢一百个人。
心理素质,只要经历过一两次战斗的人,总是能很快就适应战场的氛围。
惟有纪律,是军队之所以为军队的根本,是需要长期的训练,艰苦的战斗,和在对长官的绝对信任中逐渐成长出来的▲纪律的体现,其职能效用的发挥,在冷兵器时代就是通过战阵的运用而完全展现出来的。
它同时也是考验将军本领的一个基本标准。
假如说攻城拔寨是将军们的初中课题,收拢降卒攻心为上是高中甚至大学课题,那么沙场阵战,其实就是小学课题,是每一个将领都要会的基本命题。
但是课题越简单,其表现形式也就越复杂。
因为再没有谁比谁会更好骗。
因此,战阵的变化,其相生相克,既体现了将领的指挥水准,也体现出军队的训练效果。
一支强军和一支弱旅间的差距,不在于其个人能力有多少,除士气之外,其最大的强势表现就在于部队执行上级命令时的速度与力度。
也因此,当双方的将领同时下达命令时,强军与弱旅的表现,就在这一刻体现了出来。
当石容海的重骑部队刚刚接受命令,踏上攻坚准备的步伐时,铁风旗已经开始针对其重装部队的行进,做出了相应的变化。
他们的命令,接到的比敌重骑部队要来得稍晚一些,但其反应速度,却比对方要快上许多……
当大量的止水步卒在玄甲重骑的带领下向着铁风旗的本阵发起狂暴凛冽的冲击时,铁风旗本阵里,战鼓擂响、兵海涌动。
他们终于行动了。
但他们不是进攻,而是防守。
守阵以方!
在石容海有所察觉之前,浅水清先给他上了一课,告诉他什么叫兵无常势,阵无常形的道理。
无数拒马被重装甲士们奋力前移,迎上了对手冲锋的第一线。
与此同时,那些身旁的卫车开始动了。
卫车,也叫甲车,一种冷兵器时代的特有的防御型战车。
这种车浑身包裹铁甲,厚重坚实,极难被摧毁,下置四轮可推行,高及人颈。车上有抽板,可以拉出将高度加到三米左右。每车车顶可容纳两到三人立足,一般分别安排长戈兵一人,弓箭手一人,有时加飞斧或投枪手一人。
这种车的主要作用就是用来在沙场对战时增强防御力量。
它的功能其实就象是抱飞雪在景深门挖出的那条壕沟,都起的是阻敌冲锋的功效。只是一个掘土为壕,向地下发展,一个连车成城,向地上发展。
这两种阻拦敌方式各有优劣,壕沟有出奇不意之功效,但缺点是工程浩大,且只能在固定地点使用,用过一次就再无效果。
甲车却是移动长城,可以反复使用,但缺点是目标明显,无奇兵之效。
而且甲车部队行动缓慢,虽然防守有力,但沙场对决,在对手拥有骑兵可以利用高速进行折返迂回攻击的情况下,甲车所能真正发挥的功效极其有限。
此外,甲车的防御虽佳,进攻方不易破除,但是每辆甲车之间,都是互相以链条勾搭成阵。一旦碰上强力武士用重武器锤砸其连接薄弱处,然后用步兵推开甲车,则甲车防线立刻告破。
因此,碰上强力型的进攻者,甲车防线也并不是那么好用。
但是战争史上,从来都只有合用的战术,没有无敌的战术。
今天,浅水清就是用这种甲车,玩出了一套极漂亮的战术。
当石容海还在以为浅水清的战术核心就是他从后方杀出来的那三千骑兵时,他却不知道,眼前这本阵中的八千士兵,才是他真正的战术核心。
无数甲车在浅水清的命令下达的同一刻,已经开始相互搭上链条铁环,但是让石容海震惊的,是这些甲车竟然没有以传统的一字长蛇的阵势摆开,而是用的环形防御.
甲车环形防御,就是连车为城,俗称甲城,或移动车城,是甲车使用战术中最少见的一种。
它是守城方瓮城战术的一种演变。
只不过瓮城困的是敌人,且是在城内进行,目的为歼敌;甲城困得却是自己,且是在城外进行,目的是防御。
此刻无数甲车在勾连成一体之后,将整个铁风旗八千士兵的本阵牢牢环护于其中。在放弃了防御的长度之后,他们得到的是防御的厚度。车上的翻板打开,无数铁蒺藜洒在车前地面上。钢板伸出,这一次站在上面的却不是弓箭手和长戈兵而是以防御力强悍著称的重装士兵。
拒马,铁蒺藜,甲车阵,重装武士……
浅水清的防御线一道接一道,他竟是铁了心要死守本阵。
在牺牲了几乎全部的进攻能力之后,这八千人竟然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比当初红土岗上方虎的铁龟阵还要牢上百倍的防御铁壁大阵。
他到底想干什么?
石容海几乎要昏了过去。
擅长攻坚的玄甲重骑这会彻底没辙了。
他们可以啃掉一块块难啃的骨头,可终究没法硬把钢铁也当成骨头来跺。他们手中长矛可以刺穿一切阻碍,却不适合用来砍断甲车环链。
步兵要想破除这片防御也需要花费极大的代价。
这样的铁壁防御,其防御意志之坚决,防御力度之强大,早就远超一般沙场阵战之想象。浅水清在这一刻摇身一变,变成了世界上最喜欢防守的将军,他不再进攻,而是付出一切代价只为防守。
他比石容海这个防守大将,守得还彻底,还顽固,还要保守疯狂得多。
面对如此疯狂的防守,石容海也不能不说浅水清疯了。
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了。
一向以凌厉进攻著称的天风军和同样在进攻上取得今天成就的浅水清,竟然玩起了铁壁防御,而自己这个靠防守起家的将军,却要用人海战术的进攻去打破这种防御,这算什么?
换位表演吗?
“他到底想干什么?”石容海喃喃自语。
“将军!”前方的楚英急急回马大叫:“浅水清把自己包成了一只铁粽子,咱们的重骑兵没法对付!”
“我都看见了。”石容海沉声道。“重骑部队暂时回撤待命,命令步兵方阵继续进攻,不要停!”
“可是将军你看,浅水清现在的指挥所,本阵,还有骑兵,三阵脱离,各自为战。他的本阵现在是四面防御,行动无力,我军可绕道进攻浅水清本部,只要杀了浅水清,则此战大局可定!”楚英大叫:“你就让我带着部队绕过本阵,直接去干掉浅水清吧!”
石容海怒哼:“你难道没看见浅水清身边还有三千熊族武士吗?他们在那是吃素的吗?你想绕过本阵,可是你想想看,你一旦绕过本阵和那些熊族战士纠缠在一起,本阵在这个时候再放弃防御转过来进攻我们怎么办?再给他一次攻击我部后方的机会吗?”
说到这,石容海不能不叹息浅水清的这个本阵,摆放的位置实在是太妙了,就在战场的正中间。
他们前可支援前方骑兵,后可回撤保护,从战争的一开始,就牢牢地守住这一战略要地,自始至终就没挪动过一星半点。
此刻要想绕向进攻浅水清,就必须面临本阵的巨大威胁,何况浅水清的那三千熊族强兵,也不是好对付的。
很显然浅水清早就预料好了这一招,才会留下了他最强的战力卫护身边。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往后撤,在他的后方,那三千骑兵正在肆意逞威。
但这同样不是个好主意。
一个优秀的将军,是绝不会被对手牵着鼻子打的。此刻他刚刚将主军与后阵分割开,如果仅仅因为对手的本阵布置出钢铁防御就再往回撤,那就真是两头奔忙了。一旦自己回剿虎豹营,对手是骑兵再来个从容后撤,然后铁风旗本阵再给自己来个从后掩杀,两支部队轮番从自己的后方进攻,岂不是能活活折磨死他?
所以,石容海没得选择,他沉声命令道:“下令全军强攻!我要你们就是砸,都得给我把他的车城砸碎喽!”
这一刻,石容海已经下定决心,要利用平原上的开阔地形,将手里的全部兵力尽可能的一次性投入,力图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动量、最狠的打击,一举摧垮敌人的战斗意志,迅速夺取辉煌的胜利。
他要在对手的骑兵彻底摧垮自己的后阵之前,抢先拿下这个大本阵,而促成他做下这个决定的,不是别的原因,就在于这个铁桶大战的防御固然强悍无匹,却几无任何攻击能力。
石容海相信,就是再强的壳,没有了进攻的力量,也只有等死的份。
那时,他喃喃说道:“浅水清,你果然是个好对手。只是你的本阵防御虽强,却终究是依靠兵甲器械,死物岂可挡活人!”
就这样,一面面飘舞的战旗,开始默默地引导全军挺进,指挥官的军刀无声地出鞘,刀锋映耀着刺目的阳光,指示身后战士们冲击的方向。
庞大的步兵方阵就象是天地间一个个硕大的大铁块,准备以磅礴之力冲击对手,将其碾压,粉碎直至最后的毁灭。
他们就象是一把重锤,面对的是一面坚强的铁壁。铁壁虽牢,但是面对重锤的一次又一次无尽锤砸,终会又崩溃的一天。
当他们将对手那坚硬的外壳敲碎之后,就是转回头摘取那丰硕战果的时机。
而在远处,是洪天启的虎豹营正在疯狂杀戮,三千精锐骑兵爆烈的嘶喊扯破了天地的静谧,以纵情的流线条在血火般沸腾的征野上呼啸怒飙着。
他们一路所向,奋勇砍杀,鲜血混合着泥土,碎落的残肢断臂仿佛腾卷而起的赤炎浪花,铁蹄踏出人世间最深沉的交响乐,在杀戮与怒吼中升腾跌宕。
他们也在做同样的事:尽快的消灭这杀都杀不完的数量高达一万人的敌军后阵,然后帮助面对庞大兵海压力的己方本阵摆脱危机。
此时此刻,谁先能摧毁对手,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到底是虎豹营的骑兵们以少战多,先拔头筹,还是止水军的步兵大方阵凭借人海优势率先粉碎对手的本阵防御,直到此刻,人们还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第三十一章新年第一战(5)
小坡之上,浅水清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了红晕。
坡上的风吹来,他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夜莺小心地为他披上大氅,他却挥手拒绝了。
“今天很冷。”他说:“冷些好啊,可以让人冷静,可以助人思考……”
他望着远处的那片战场,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惟有冷静,才可让自己置身于战场之外,可以清晰地看到并理解战局的变化。
惟有冷静,才可以做出一切适合战场需要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