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娘见夏荷回了屋了,泪便流了下来,同张十一道:“秋月她婆婆,想娶咱家夏荷。”
“这……你可曾回绝了?”张十一问道。
兰娘点了点头,大哭起来:“但是,李老太太她说,若是咱们不答应,要将咱们的地都收回去呀。——当家的,你说,咱们这才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怎地摊上了这般的事!”
张十一听罢,气得他狠狠地拍了院中的破旧桌子,呵道:“这……欺人太甚!我原本以为李夫人是个好相与的,怎地……”
话要说回当初李老太太愿意用两亩上好的良田作聘,求娶秋月那时。本该当是就将过户手续办了,将地划到张家名下的,只是闵朝有规定,这村里的田地间过户,均需要村长作保,亲自带人去县城才行。这一任的村长乃是李老太太的本家,实则上安乐村里有半数的人家都姓李,是这里的大家了,拐弯抹角地也有些亲戚关系。这村长反倒比李老太太更心疼那两亩地,仿佛李老太太要给的是他自家的地似的,把宗族给搬了出来当借口,并不肯给两家过户。李老太太气得不轻,曾一度想教李慕送信,叫她那远在帝都梁京当官的小叔子回来评理。
那时还是张十一见事情闹了起来,顾虑着自家已经在安乐村扎根落户了,不想同村长闹得太僵,劝说的李老太太,能将那两亩地给他张家种他们已经十分感激了,既然村长不同意,不过户便是了。张十一敢这般说,也是考量过的,觉得李老太太不似这村中某些人似的小家子气,为人又和善,就连地租收得都比旁人低一成,是不会要了自己的女儿还贪了地的。
夏荷明明白白地听到的头一句,就是自家父亲的这声吼。张父顶多是对子女严厉了点,尤其是对不似两个姐姐那般温婉大方的自己,却并不会扯着嗓子说话,看样子真是气急了。
“呜,明明我同老太太说,咱们家夏荷是个石女,她怎么就瞧上咱们家夏荷了呢。”兰娘伏在桌子上,做了娘亲的女人往往都是坚强的,然而这几个月她却流了太多的泪,好不容易将为秋月而流的泪擦干了,又出了夏荷这档子的事儿。
张十一蹙眉,问道:“之前呢,那老太太说了什么?”
“倒是没什么,就是说,可怜金宝小小年纪没了娘亲,不想他吃后娘的苦,觉得夏荷怎地也是金宝的亲姨,比旁人的姑娘要强。”兰娘重复了李老太太的话。
“哼!”张十一又拍了桌子,“是以为咱们夏荷没了自己的亲儿子,只能好好待金宝了?”
兰娘却不这么想:“就算李老太太再疼金宝,也犯不着这样吧。再给秋月她姑爷寻门亲,总还会有孙儿的呀。”
张十一摇头,冷哼道是:“那李慕可是要走科举的,又在梁京有亲叔叔铺路,指不定以后当了官,打算着多纳几门美妾呢。”
兰娘却擦了擦眼泪,对着自己患难与共的夫君叹道:“不能是如此吧,你啊,总是惯常将人想坏。”像是张十一曾经有过这般行事似的。
张十一被家里头的这么说,尴尬地干咳一声,倒是不肯认错:“你怎么知道这次我猜的还是不对呢?再说,这是能耽误了夏荷一辈子的事,能用来赌那李家人的良心么!哼,大不了咱们家再逃难去!这屋子不要了,有你和孩子们才是咱们的家。”
兰娘点点头,目光坚毅了起来。她是吃过苦的人,倒是不怕再吃一回苦,总比教夏荷嫁过去要强。若不是不能叫旁人知道夏荷是个男孩子……唉,要是李家真的逼嫁了,把他们家的夏荷抬回去,却发现他是个男孩儿,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只可惜秋月已然葬在了李家的祖坟中,冬梅也成了家,眼看着今年要诞下第二个孩儿了,当年他们逃离那里时带着三个孩子来的,如今却只能带着夏荷一个走。哪个孩子都是兰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只是这么想着,她就一阵心疼。
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只是抓着彼此的手,瞧岁月在原本修长的手上刻下了多少痕迹,握在手心里时却依旧是当年的温暖。
夏荷在屋子里头模模糊糊地听了个大概,从那零碎的话语里,猜测着,莫不是自家姐夫想要续弦,瞧上了自己?小儿郎从小被当作女儿抚养,瞧着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姐姐们一个个出嫁了,夏荷倒是能很平静地接受自己也早晚有许人的那一天的这个事实,只是素日里他并不爱提这件事,不想去想,某一天自己到了另一个家里去,伺候旁人的父母,有了自己的子孙环绕,却只能像两个姐姐一般,多回娘家几趟都要被旁人指指点点这件事。
但此时李老太太为了教自己嫁过去,甚至说了威胁的话,叫自家爹娘想带着自己再去逃难……夏荷立时念起了爹爹算不得硬朗的身子骨,和娘那一身的病痛,心知这都是当年逃难时落下的病根,现在年纪又大了,他哪里舍得自家爹娘再吃一回这般的苦呢。
这么想着,他推开了门。
张十一和刘兰娘都未曾料到夏荷的门会咿呀一声被推开,猛地挣开了刚刚还叠在一块儿的手,努力在儿子面前摆出端正的模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