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实的力量,比所有的伦常都更为有力。
张嫣其实是恨的。
你们都说,他和我的婚姻,是不对的。是泯**常的。可是,当吕后诏告天下的时候,当曹参下聘的时候,当惠帝迎亲的时候,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声,这是不对的,这场婚姻,不要继续下去了。
你们都不敢站出来,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心中腹诽。
百姓的接受能力有时候出人的想象。所有人都觉得不对的东西,看着看着很多年,竟也渐渐习惯,觉得正常了。
可是,这个槛,在他的心中,过不去。
于是他放荡于后宫之中,于是她独守椒房。
于是,这个天下人眼睁睁看着生的天大的错误,苦果,最后,只由她一个人吞。
刘盈去世的时候,张嫣一定是哭了。
纵然他们一生都不亲近,只要他还在未央,还在那里,她就是安心的。
但是他悄悄的死去了,于是她四顾茫然,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他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
当一个男人把你生命中舅舅和夫君两个最重要的男性角色占尽了,你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重要?
更何况,他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
她知道她不该爱他,依赖他,因为他不仅是她的夫君,还是她的舅舅,这样的关系太尴尬。可是在繁华空洞的未央,她唯一熟悉的男子只有他。他总是温柔的笑,眉眼间却藏着忧郁,清俊的容颜皱着眉,好看的像一阵风。
可她总是怀念,梦中的那个朗声大笑的,将她抛起在空中,在接住的舅舅。
那时候,她还很小很小。
他还不是她夫君,他只是她舅舅。
年岁渐长,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没关系,我们还有未来。她安慰自己。
等我长的足够大了,……舅舅,你肯不肯回过头来看我。
人们总是抱怨,和九重宫阙里的贵人太遥远,不熟悉。我却抱怨,我和你太熟悉,走不出一条新的路。
她将长成未长成的时候,外祖母为了她能产下有吕氏血脉的嫡皇子,逼着惠帝于她同房,那时候,他总是让她先睡下,然后独自一人坐在帐中,清醒着坐到天亮。
但那已经是他们最接近的时候了。
心的亲近其实有时候不一定非要肌肤相接。有时候一直守在身边就好。
那时候,她心中一定是宁静安心的了。
她十六岁的时候,惠帝逝世,时年二十四。
那实在是一个太年轻的年纪。
知道什么叫万念俱灰么?
这便叫万念俱灰了。
无论之前他们是多么的为难,幸福是多么渺茫,只要他还活着,未来就有无限可能。可是,他不在了,一切就都苍白无力了。
她爱刘盈么?
自然是爱的。
只是这爱里,掺杂了太多成分。多年之后,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爱着他。
幼年的时候,她仰望着他,觉得舅舅是天底下除了父亲之外最伟大的人。
十二岁的时候,她嫁给了他,困惑着不了解这样身份的改变。
四年的时间里,他们是这天底下,距离最近又最远的人。
是天下最温馨又最无望的夫妻。
最繁华又最贫瘠的两个人。
她甚至不能真正去恨他,虽然他放浪形骸。因为伦常是一座彼此都无力面对的山。
谁都越不过去。
她十六岁的时候,他死了。
山崩了,以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形式。
于是,在心里某个旁人看不见的角落,有一部分的她,也跟着死去。
从此后,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寡妇。
再尊贵,也是可怜人。
他死后,她默默无闻,依照外祖母的意思,做椒房殿里傀儡的皇后。
八年里,她一次又一次的救下了刘姓诸人。八年后,刘姓诸人都或有或无的忘记了她。
她眼睁睁看着他的孩子被屠戮,却无法相救。她救遍了亲近的不亲近的刘姓诸子,却无法救他的子孙,她想,不如你们把我也给杀了吧。可是偏偏没有,她被迁往北宫,不再是太后,连皇后名分都不被承认。
她一次次中夜惊醒,辗转难免,思念着从前的时光,和那段时光里陪着她的人,她的夫君,她的……舅舅。
他死后,舅舅或者夫君的意义都已经被淡化,这才能无所顾忌的回忆。
回忆欢畅淋漓的幼年,以及华美困惑的少女时光,孤寂而无望的青年,以及冷落忧郁的北宫生涯。
未央宫中,此起彼伏,那关我什么事情呢?
她只想静静的思念他,思考,他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北宫之中,树木森森。她死去的时候她的眼角一定是有泪的了。那时候,她可想起了她的舅舅?她在心里唤的,是她的舅舅,还是她的夫君?
泪下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