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停住了脚步,转头看着张延龄呵呵笑了起来。 “侯爷,咱家不得不佩服你。你的口才真的很好,恐怕这些话你说的连自己都信了吧。” 张延龄皱眉道:“刘公公何意?” 刘瑾微笑道:“你说的如此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咱家都差点心动了。然则,这么大的功劳,你怎么不去做?你大可向皇上上奏折,去主动请缨解决军屯之事,为皇上分忧才是。” 张延龄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刘公公,若是这件事人人能做,而且轻松便能成功,我大明财政又怎至于今日地步?正因为此事不易,所以才积弊至今。刘公公,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这件事是要得罪人的。边镇军屯的整顿,势必会触动地方官员和部分边军将领的利益。谁想要这么做,必是会被这帮人给攻击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寻常之人,明哲保身,怎会去做这样的事?刘公公难道认为,这军屯被侵占的事情还是什么秘密么?朝中官员连这些事都不知道么?只是,他们没胆量也勇气去揭开这道伤疤罢了。” 刘瑾似笑非笑道:“你张侯爷也不敢么?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 张延龄叹了口气道:“刘公公,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我张延龄可没什么大志向。咱们勋戚之家,只求能富贵安稳的过日子,娇妻美妾,美酒佳肴,锦衣玉食,有面子有身份,这便是最大的目标了。我也一样。我现在得了军职,提督团营,这已经是我能达到的最高的目标了,我别无所求了。要我去管那些事?我吃饱了撑的么?在这朝廷之中,该操心的人多得是,我算老几?我可犯不着去趟浑水。” 刘瑾冷笑道:“那你为何要咱家去趟浑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理,侯爷不知么?” 张延龄忙摆手道:“刘公公,你可不要乱说话。我自始至终可没有让你去做这件事。咱们只是闲聊谈及此事,聊到了这些罢了。” 刘瑾冷笑道:“你怎么没说?你说咱家当真想要为皇上分忧,便该干大事,替皇上解决财政亏空的难题。咱家可不聋,记性也没坏到不久前听到的话也会记不得。” 张延龄楞了楞,道:“我说了么?我当真说了这样的话?我可是真记不得了。倘若我说了的话,那我收回便是了。” 刘瑾呵呵道:“张侯爷倒是随意,说出的话还能随时收回,也会装聋作哑。” 张延龄咂嘴道:“刘公公也太难相处了,咱们只是闲话,怎地抓着不放?我又不是金口玉言,说出的话还不能收回了?你若如此,咱们可不必再聊了。谁知道那句话被你刘公公记着,然后便百般思量,疑神疑鬼。我可不想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也太累了。” 刘瑾冷笑不语。 张延龄拱手道:“营中还有军务,告辞。” 刘瑾缓缓拱手,一言不发。 张延龄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刘瑾突然开口问道:“张侯爷,如果咱家去做这件事,你觉得咱家能做成么?” 张延龄停步转身,笑道:“这我可不知道。莫怪我没提醒公公,做这件事的人是真的要得罪人的。公公还是三思而后行。若是公公因此而惹上了麻烦,可莫要怪到我头上。” 刘瑾沉声道:“咱家若是惹上了麻烦倒了霉,岂非是你张侯爷心中所愿?” 张延龄看着刘瑾,沉声道:“刘公公,你倒了霉,对我可没什么好处。你怕是又误会了我了。” 刘瑾冷笑道:“难道不是么?你帮着外廷和我作对,难道当真是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又或者是因为恼恨咱家拖你下水?咱家可不信。” 张延龄轻声道:“刘公公,你我之间,其实并无利益冲突。你倒霉也好,发达也好,我可并不关心。我们勋戚之家对朝廷争斗没兴趣,我们只对利益有兴趣。公公对这次的事情耿耿于怀,我也能理解。但公公难道不考虑他人的感受么?公公出手便是无情的清洗,别说外廷官员了,国公侯爷们都感到惊心恐惧。没有人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没有人知道你会不会再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来。出于本能,勋戚之家不得不自保。那便是阻止你刘公公全面掌控朝廷内外廷的权力。这便是为何这次勋贵们一致帮着外廷对抗你的原因。这话我说的够清楚了吧。” 刘瑾缓缓点头道:“很好,总算你说了实话。然则,你们岂非是要依旧和咱家作对下去么?” 张延龄摇头道:“我们保护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和地位,因为不知道你刘公公掌握权力之后会做什么,所以才会担心。如果国公侯爷们知道你刘公公的崛起对咱们并无威胁的话,自然不会跟你作对。你以为国公侯爷们对外廷有什么好感么?他们当初可是对勋贵们极为不善的。所以,说到底,我们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是针对你刘公公这个人。不管是谁,只要威胁到勋贵们的利益,那便是我们的敌人。” 刘瑾呵呵笑道:“够坦白,够直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国公侯爷们重利,这也无可厚非。然则咱家如何才能打消你们的疑虑呢?” 张延龄笑道:“听其言不如观其行。我们只看别人做什么,不听别人说什么。倘若刘公公在行动上让国公侯爷们打消疑虑,误会自然解除。比如说,刘公公若是想要做一番事情的时候,不要打咱们勋贵的主意。比如说要整顿田亩兼并之事,最好不要在国公侯爷们头上动手。否则,便是众矢之的。只要公公不动勋贵们的利益,公公做任何事,咱们也不会反对。” 刘瑾道:“也就是说,咱家若是整顿军屯呢?他们不会反对?” 张延龄沉声道:“军屯跟国公侯爷们无关,我想,该无人反对。况且这件事利国利民,公公若是肯做,反而让别人打消疑虑,认为公公争权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是为了大明朝廷。” 刘瑾哈哈大笑道:“咱家知道了。咱家也就是这么一说,咱家可不会去干得罪人的傻事。军屯之事,咱家是碰都不会碰的。咱家只是皇上身边侍奉的一名内侍罢了,咱家的职责是侍奉好皇上,其余的事情,咱家一概不理。” 张延龄点头笑道:“刘公公说的很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公公现在权高位重,该得到的也已经都得到了,何必去趟这趟浑水。我可真的要走了,营中还有一大堆事情呢。晚上,我新纳的小妾过生辰,今晚我可有的忙。告辞告辞!” 张延龄笑着拱手,打开房门扬长而去。 刘瑾嘴上的笑意慢慢的消失,站在屋子里愣了一会,慢慢的坐了下来。 张延龄今日说的这些话在刘瑾心头翻涌。一方面,刘瑾对张延龄抱有绝对的戒备之心的。这个人太难以看透。刘瑾是知道张延龄的本事的,自己跟他相比,远远不如。这样的人绝不会只满足于当个提督而已。他总觉得张延龄做事是有所谋划的,不像他嘴上说的那么简单和直白。他今日说的话,越是诚恳,便越是显得欲盖弥彰。 但是另一方面,张延龄今日说的这些话却又绝非胡说八道。无论是在军屯这件事上,还是在解释勋贵们为何支持外廷的这件事上,都是极有道理的。虽然几乎肯定张延龄别有居心,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并非完全是假话。 刘瑾是想做出一番功业的人,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是怎样的。莫看那些人现在对自己卑躬屈膝,但是那些人眼底深处的鄙夷刘瑾是能感受到的。 他们敬畏的是自己现在的地位和权势,敬畏的是站在背后给自己撑腰的皇上的权威,而不是自己这个人。每每想到这一点,便让刘瑾感到心中愤愤。他甚至能够脑补出那些人在背地里怎么谈论自己。在他们眼里,自己不过是靠着巴结皇上而上位的一条狗,一个失去了男人的尊严的阉奴罢了。 所以,很久以前,刘瑾便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知道,要让所有人真正的敬畏自己,尊敬自己,自己必须要做出一番事情。要让皇上和朝廷上下人等从内心里看重和尊敬自己。就像当初的王振那般,那可是连英宗皇帝都尊敬之极的人。只不过时运不济,最后被当成了替罪羊而已。 正因为如此,刘瑾一直在思量着如何才能做出一番事情来。让世人对自己刮目相看。让自己能够真正挺胸骄傲的接受他人的赞美。而且,在目前这种情形下,自己也需要用真正的实实在在的功绩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否则,这猛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巨大权力,反而会让自己心里不踏实。有一种空中楼阁之感。 或许,为朝廷增加财政收入便是一件极为值得去做的事。这件事若是做好了,他刘瑾绝对可以令所有人侧目,再不敢小觑。 但是,这是张延龄提出来的主意,却又让刘瑾犹豫了。 万一是个陷阱呢?万一搞砸了呢? 刘瑾不得不慎重的评估这件事的可行性,不得不仔细的权衡其中的利弊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