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叹了口气道:“皇上,臣也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若是这么做的话,确实会闹得沸反盈天。不知多少人要跳脚骂娘以头抢地,甚至要拼命了。” 朱厚照皱眉道:“你既知道,还要说这样的话,莫不是消遣朕么?” 张延龄正色道:“皇上,臣当然不是消遣你,臣只是想让皇上明白。我大明现如今的处境该有多窘迫。一方面,我们需要增加财税弥补亏空。想要在土地上想办法抠出钱粮来。但另一方面,咱们却又只能治标不治本,隔靴搔痒,无法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朱厚照皱眉不语。 张延龄沉声道:“臣虽对我大明财税知之甚少,但有些事臣还是知道的。臣曾听人说过一些数字,臣听了感觉触目惊心。我大明立国之初,整个大明可耕种的田亩约莫九百万顷。自耕农户有一千六百万之巨。也就是说,那时候,基本上我大明每户百姓都能有五六十亩地可耕种,养家糊口,缴税纳粮却是足够了的。可是如今,我大明朝立国已百余年,开垦田亩也一定不少,如今我大明朝的可耕之田应该远远超过九百万顷了吧。但其实不然。臣听说,我大明如今可耕之田不足五百万顷。百年而下,我大明的可耕之田不增反减,数量缩水一半,这是何道理?” 朱厚照呆呆的看着张延龄道:“你是说,消失的一半田亩都被兼并了是么?” 张延龄缓缓点头道:“臣不敢说全部被侵占兼并,但起码也有一半,两百万顷是肯定有的。臣也不说假话,臣受先皇恩惠,赐予的西山庄园便有一千顷。我兄长寿宁侯有一千六百顷。后来我们还从周家手中夺了宝坻四百顷良田。光是我张家兄弟,便有三千倾庄田了。这些虽然都是先皇赏赐的,但是无一不是从百姓手中得来的。” 朱厚照苦笑道:“舅舅,你该不会认为,父皇赏赐你和大舅舅田产,反而是件坏事吧。” 张延龄叹道:“臣岂会那么矫情?臣只是打个比方。似臣这等勋戚之家,所拥有的田产其实在王公勋贵乃至朝臣贵族之中还只能算是中等。各地藩王,动辄有万顷庄园,国公侯爷之家千顷万顷的也比比皆是。各地官员,边镇将领,内廷内侍们,但有些能力,谁不是家中有成千上万亩的良田庄园。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那消失的几百万亩耕地,并非消失了,而是到了王公勋戚官员太监们的手里罢了。” 朱厚照道:“你跟朕说这些有什么用?朕难道不知道这些情形么?父皇在位的时候,封赏土地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否则为何人人说我父皇好话,父皇是真真正正的给他们好处呢。可是朕即位了,现在难道一个个叫你们交回来?那朕岂非成了大恶人?岂非要被所有人恨之入骨?朕若叫你交出所有的田产庄园,你会愿意?” 张延龄想了想道:“臣不愿意。” 朱厚照冷笑道:“舅舅自己都不愿意,还说什么?” 张延龄道:“臣不愿意,是因为臣已经决意将我庄园的田产分给我的佃户们。臣已经这么做了,臣手中所拥有的最终只剩些荒山草坡这些无用之地而已,交出去也没什么用。再说,那上面还建了些房舍,也算是臣的私产了。” 朱厚照讶异道:“你当真这么做了?” 张延龄道:“一切有据可查。皇上可命人查一查我庄园的纳征钱粮数目便知道了。臣早已按照庄园自耕农的缴纳税赋上缴了。田契也都在百姓手中。臣只是没有公开此事,也不许百姓们公开罢了。因为臣要保护这些佃户。他们名义上是我庄园的佃户,他们的土地名义上还在臣的名下,便没有人敢从他们手中抢夺。这是臣的私心。因为臣知道,有些人为了兼并百姓土地,会多么如狼似虎,多么的卑鄙凶狠。” 朱厚照真正的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张延龄居然暗地里会这么做。当真颠覆了他的认知。他知道张延龄不可能在自己面前撒谎,这种事一查便知,他撒谎也是瞒不过去的。 “舅舅为何这么做?朕有些不明白。莫非舅舅想要以身作则,想要让其他人效仿么?”朱厚照道。 张延龄摇头道:“臣若是想出那风头,早就大肆宣扬了。这件事除了我庄园中的佃户们之外,只有今日皇上知晓了。臣也不希望皇上说出去,那样的话,臣岂非成了另类,要被所有人都排挤仇恨了。” 朱厚照道:“可是你究竟为何这么做呢?舅舅不爱田产财物?” 张延龄笑道:“皇上说笑了,世上哪有不爱财的。臣阖府上下数十口人要养活,府中开销甚大。臣也是吃不得苦的,粗茶淡饭我也咽不下。衣食住行虽不能说奢华,但也不想丢了皇亲侯爷面子。哪有不爱财的道理?” 朱厚照道:“那你为何这么做?你将田亩给了你的佃农,他们不交给你租子了,你吃什么喝什么?靠着朝廷那点俸禄怕是远远不够。” 张延龄道:“皇上大可放心,臣既然这么做。自然是找到了生财的来路。否则臣岂敢这么干?一家大小去喝西北风么?皇上当有所耳闻,臣开了家医馆,研制了几种新药,销售很好,收入颇丰。臣既然有了其他的来路,自然无需从那些佃户身上去榨油水。另外,臣这么做也是以自己微薄之力,给朝廷贡献一些钱粮财政。虽然不多,每年只有万余两银子。但是也算是臣从实际行动给皇上减轻负担。” 朱厚照怔怔的看着张延龄片刻,忽然拱手道:“舅舅高风亮节,对朝廷一片忠心,朕甚为惊讶,感动不已。当今朝野官员勋戚无不逐利的情形下,舅舅能做出这种举动,当真是一股清流了。请受朕一拜。” 张延龄忙道:“皇上切莫如此,折煞臣了。今日若非皇上谈及朝廷财税之事,这件事臣是绝对不会说的。臣无意以此邀功,更没有想得到皇上的赞许。” 朱厚照点头道:“朕明白。但舅舅能够这么做,朕还是甚为感动的。倘若人人都能像舅舅这般为朝廷着想,那朕还愁什么?若是王公勋戚各级官员都能将土地还给百姓耕种,那么朝廷钱粮必会充盈。可惜啊,怕是没人肯和舅舅一样这么做。” 张延龄微笑道:“皇上,这也不能归咎于他们。说到底,还是这么多年来朝廷没有约束此事,反而纵容兼并之风盛行。纵容了一些人大肆屯兵土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解决此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他们像臣一样这么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对勋臣王公们也不能苛责太甚,要求太高。” “是啊,之前朕下旨征收庄园田亩税,他们已经不高兴了,但还是交了银子,已经很不错了。朕确实不能逼他们这么做。”朱厚照道。 张延龄轻声道:“那庄园田亩税皇上还不如不征的好。皇上以为这笔银子是从他们口袋里掏出来的么?还不是佃农们倒霉。” “此话怎讲?”朱厚照道。 张延龄道:“很简单,这笔银子的支出会全部摊派到百姓头上。庄园主们是不会掏一两银子的。无非加重租金,让百姓们出银子罢了。这么做的后果便是让本已经不堪重负贫困交加的百姓们雪上加霜。许多人连佃农都没法做了,因为根本填补饱肚子。一年到头反而饿肚子欠债,被迫卖儿鬻女。所以他们索性当流民,甚至当山匪了。还有人索性进深山老林当野人,自开荒自耕自食,不交税不交粮。这便是臣说的饮鸩止渴。看似财税短时间里增加了,但其实是在敲骨吸髓的对待百姓,带来的后果更严重。” 朱厚照半晌无语,脸上露出惶然之色。 “刘瑾这狗东西怎么不跟朕说这些?这些事他难道不知么?他怎么不说?要是这样的话,百姓岂不是要恨死朕了。朕这改革田亩的政策岂非是一无是处?”朱厚照喃喃道。 张延龄道:“皇上,这些事皇上还是派人去亲自了解的好。刘瑾也许出发点是好的,想为朝廷增加税收,但是无论是政策的设计还是下边的执行都是需要盯着的。比如说,这庄园田亩交税的事情,或许便该规定,这笔银子必须从土地拥有者手中取得,不准增加佃农的负担。逼着土地的主人掏腰包,这才会避免他们盘剥佃农。” 朱厚照一拍大腿道:“可不是么?就该如此。” 张延龄笑道:“臣只是这么一说。可是若是逼着他们掏腰包交一大笔银子的话,他们又岂会那么痛快的答应皇上?” 朱厚照苦笑道:“那倒也是。朕当初还觉得他们通情达理,原来早已想好了对策。若是没空子可钻,他们必会反对了。到时候还是推行不下去。” 张延龄微微点头。 朱厚照沉默半晌道:“舅舅,照这么说,这件事岂非是成了死局了?朕收他们的税是盘剥百姓,朕又不能收了他们的土地,然则百姓便没有土地耕种,朝廷还是增加不了钱税?就算已然下旨禁止兼并土地,朝廷的税收还是不能改观。这么下去,朝廷年年亏空,如何撑得下去?朕该怎么办?” 张延龄道:“皇上,臣觉得当放开眼光,不要拘泥于在土地上做文章。臣不是说要放任兼并土地,放任百姓流离。臣的意思是,要从别处开源。就像臣做的那样,臣开了一家医馆,卖了一些新药,便赚到了足以让臣放弃土地也不太心疼的银子。臣在医馆上赚的银子比庄园里收的地租多了好几倍,所以臣自然对庄园没有那么在意了。也许臣的经历可以作为朝廷改善税收财政的一种借鉴。家虽非国,但道理应该是差不多的。倘若能另辟蹊径,在别处弥补财政收入,找到新的财税源头。这边再保证土地不再兼并流失,或许还能逼迫一些人退出一些土地来交给百姓耕种。这样双管齐下,四处来财,也许便能扭转亏空也未可知。” “另辟蹊径,四方来财?”朱厚照皱眉自语道。 他挥着手在屋子里走动,口中思索道:“就像你开了医馆那么做一样?朝廷可以从别处增加财税?或许便不用只把眼睛只盯着泥巴里的银子了。舅舅,你说的有道理啊,很有道理啊。” 朱厚照转头看着张延龄,眼睛里冒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