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物的心灵作为重心的构思,是一种颇为抽象的构思。小说家不可能像在构思故事或构思人物那样,在脑海中或在纸上画出一条明晰的线索。因为心灵的特点就是一派纷乱。各种念头、各种情绪,争先恐后地涌出,像挤在一条狭小街道上的闹市,人头攒动,一片嘈杂。小说家咀嚼着“结构”这个词,内心一片惶惑。他实在不知道以心灵为重心之后,他的小说究竟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构。将要写成的小说无所谓结构──无结构也许就是它的结构。故事小说也好,人物小说也罢,都有一定的章法,其运行都有一些基本的线路,而心灵小说则无从确定。心灵一旦打开,就如同草原上的栅栏被打开,无数头饥饿的羊蜂涌而出、四下乱窜。小说家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他刚刚抓住一个念头,但另一个甚至是另一群念头便奔涌过来,将这个念头一下子远远挤开了。他感到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由着羊群散漫地向天边流动而去。
对于心灵,小说家只能有一个大概的意图:通过心灵的释放,完成一个什么样的目的。他不可能描绘出小说的图形,他只是要费一些脑筋,确定下如何结构这种小说的原则。他明白,写这种小说,具有很大的随机性,写完这一部分,再写哪一部分,事先是无法确定的,只有等到进入具体的写作过程,才会有一个排序,而这个排序很可能也是毫无道理的。写这种小说的刺激性,是在进入真正的书写过程之后。
这种写作肯定是不连贯的,就像我们的心灵在活动时从来就是不连贯的一样。是一些碎片,像淘金者看到的在水中飘忽不住的金属。这些碎片互相切割,使所有的具有一定长度的思绪都被切割。这些碎片散落在小说的空间里。但小说家并不发愁,因为他有“读者自动联结”的原则所支撑。读这种小说的读者也是用心灵去读,心灵会有一种在混乱中找到那些被切割的点、并在一瞬间将它们天衣无缝地联结起来的怪异功能。
弗吉尼亚·伍尔芙认为这样一种心灵,是小说家必须光顾的,因为在她看来,这种心灵状态,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存在状态:“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宛如无数的原子在不停地淋洒着。在它们坠落时,在它们形成了星期一或星期二的生活时,侧重点与昔日不同,重要的时刻也位于不同之处。……生活不是一副副整齐匀称地排列着的眼镜,生活是一片明亮的光晕,是从意识的萌生到终结一直包围着我们的一个半透明的封套。把这种变化多端、闻所未闻、无从界定的精神世界──不管它会显得何等的反常与复杂──传达描述出来,并且尽可能避免掺入异己之物与外在杂质,难道不是小说家的任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