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冰湖轻俏,湖水在阳光雪色映照下折射出奇幻绮丽得无以伦比的水色。在这冰封严寒的雪峰顶,藏着的这泊湖水犹如一颗清光四射的明珠,在它周围,奇异的呈现出只有春天才有的气息,绿草成茵,野花绕岸。
杨独翎缓缓把全身浸入湖水,冰寒彻骨,刺激得他皮肤表层一阵麻木疼痛,但这阵麻木疼痛与心口的绞痛比较起来,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瞬间,肌肤上的这阵疼痛反而成了一种舒缓。
浮在水面,他惊疑不定的看了沈亦媚一眼,后者只穿松松的贴身单衣,长发解下垂至腰间,徐徐弯腰除去了鞋袜,欺霜赛雪的足踝,踏过湖边草地,仿佛碧草上闪烁滚动的露水。
她一步步移下湖水,足尖点破圈圈涟漪,脸含微笑,长风舞动三千青丝,玉装琼瑶的世界在她身后。
杨独翎稍稍转移视线,仍然有一种压迫之下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也许,是上天故意降下来的冰峰神女,才有这般惊世绝俗不染尘俗的美?
沈亦媚缓缓的道:“剧毒散入五脏六腑,只有医术极精之人,采齐了草药,并用银针为你拔毒,才能去得干净。但我们一来封在山上,各种草药不全,二来,我实在是个蹩脚的草头郎中,也没这份能耐替你拔毒。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内力来逼出你体内的剧毒。但毒素一经排出,必须立即加以引导散去。我始终找不到妥善的法子,因此不敢贸然相试。”
说到这里,沈亦媚顿了顿,白了他一眼,笑道:“刚才一生气跑出来,却发现了这个天然冰湖,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呢。老天要想救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坏蛋,我也没法子。”
杨独翎苦笑,油嘴滑舌的坏蛋……这真是他自出生以来所受独一无二的赞语。
沈亦媚轻轻的扶起杨独翎,又转为正经,说道:“水质冰寒,对你体内热毒有遏制之效。而且湖水不断流动,可以带走逼出的毒素,不至于残留下来。治疗期间我们的气脉相连,切记不要分神,尤其是你,决不能够妄用内力,不然气息走岔毒性反攻,比初发时更难抵挡。”
她口气轻描淡写,杨独翎却是深知,此间凶险万分,一旦她开始运功医治,便是把两人的性命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他沉吟着问道:“驱毒要用多久?”
沈亦媚漫不经心的笑道:“这就要看你的底子了,你中毒已深,快则三天,慢则五七日不计,我也没个准数。”
“不要。”他一惊,在水里避开她的手,激烈反对,“绝对不可以!万一谒金门发现这里,我岂非连累你受险?”
沈亦媚微笑道:“不妨事。这里隐密得紧,我到今天才发现。况且那个女子被我以重力击伤,没有十天半月,将息不过来的。”
杨独翎还是不同意:“万一还有别人在山上怎么办?”
“哎呀!”沈亦媚不耐烦的皱眉,“你这傻子,瞻前顾后的,顾虑太多。卡塔雪山,你以为是闹市集会,还是甚么风景旅游胜地啊,随便什么人想来就来?我瞧朱雀也就是唯一幸留在山上的了,不然,今日刹羽而归,也没有人来帮手?”
又盈盈一笑,半是哄半是骗的道:“我只说你不可以妄用真力啊。——即使有了意外情况,你只当闭眼睡大觉,我自能应付。别担心。“
一双柔软的手贴上了杨独翎胸背要穴,——已经在数千尺之高的冰雪之地,又浸入冰寒彻骨的湖水,即使是有着极深厚内力的她,也是抵受不住,一双手的温度在冰点以下。——杨独翎全身一震,霎那间一阵电流般的悚动流过全身,耳边听得清柔的声息咛咛叮嘱:“全身放松,排除杂念。”
不容他多想,背心“神堂穴”微微一热,一股温柔似春风的力道悄悄的传了进去。
已是多次犯险相救,如若在这关键时候两心不照,不说对不起她,更替她带来不知名的凶险。当下全身放松,打开正经十二脉以及奇经八脉的所有穴位,身子轻飘飘的浮在了水里。
整整一天,沈亦媚不断输送内力,以使杨独翎在冰冷的湖水中保持体温,护住心脉。起初杨初翎还是气血翻涌,胸腹间说不出的恶心难受,渐渐的平稳下来,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周围湖水微微起伏,就象处在温泉之中,不觉朦胧睡去。
深夜醒来,星河浮霁,流云飞梭,点点星光宛若黑丝毯上镶嵌的闪烁夺目光华的钻石。
体内暖暖的气息仍然盘旋流动着,修长冰凉的手贴在背后,白衣轻盈盈的飘浮了起来,似星光里雪白华美的哈达。绝世容光,隐没在动荡无定的水波之后,长睫微微颤抖,似陷沉睡,又似乎时时警醒。杨独翎回头一看她,她也醒了,展颜而笑。
“很顺利呢,体内溢散的毒素都集中到了各处经脉的气穴之中,明天开始驱毒。嗯,照现在的进度,看来三天内应该可以大功告成。”
第二天起,沈亦媚手法再变,不再只是传输内力加以引导,而是用奇特指法疾点杨独翎全身要穴,以帮他打通经脉中凝滞的各处。先通任脉,她人在水里,眼睛并不张开,十指连动,自承泣穴起,廉泉、天突、璇玑,沿任脉一路点下去,认位力道拿得奇准。
杨独翎的感受又自不同,但觉身体各处的经脉扑扑的跳动不已,宛如针刺,胸腹间再度绞痛起来。低头看时,被湖水浸泡刺激得苍白浮肿的皮肤下,青筋奇特而有力的扭曲搏动,看上去既丑恶又可怖,他吓了一跳,不敢再看。
中指中衡穴上炙热刺痛,突突的跳了很久,一股黑紫色的血箭一般射出,他痛哼一声,胸口却登时舒缓。
黑紫色血液一股股激射而出,立时为不断流动的湖水裹卷而去。到得后来,十指之尖,俱有毒素逼出,无尽无止,仿佛要把体内的血都喷射出来似的,杨独翎不禁为之骇然,但血色终是渐渐淡了,回复正常。
膻中穴上微微一松,旧毒既去,新力便生,感到自己的内力不知不觉的滋生出来,与沈亦媚传送过来的内力连为一体。
沈亦媚轻“噫”一声,发现了这个情况,笑道:“你内力比我想象得更加深厚,内息已经可以自行流转了。现下体内还留下一些余毒,单靠我已无法把它逼出来了,你顺我引导,呼吸吐纳,转一百零八周天,但仍需小心,不要妄动真气。”
伸一手与之相握,手心相对,另一只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内力源源不绝的传了过来。
不止不休的运了两天功,沈亦媚便有再深厚的内力,也是支持不住,时时打起了盹,只是两人气流在体内连成整体,她在睡时,气息流动依旧,仍旧不断的输入杨独翎体内。
第三日晨起的万缕阳光照耀在冰湖之上,周围静得只有湖水汩汩流动的声响。
沈亦媚只和他双手相握,另一只手,不知几时已悄然的垂下了。
松松的长发随波起伏,如水中铺开流丽闪光的绸缎。在水里浸得久了,她的脸色比昨日苍白了许多,甚至那般的绝世容颜,也略略泛起了浮肿的影子。
杨独翎心中大起怜惜,她这般的费力相救,可自己和她非但素不相识,陌路相逢,更在一开始就几乎害她身遭险境。心情有所变化,体内气息登时流转不畅,沈亦媚一惊而醒,迷迷糊糊的问道:“怎么了?”
看了看杨独翎的神情,她何等慧黠,立时便明白了,微微的笑道:“不用这个样子罢?我没事的,你也快没事了。越是快圆功时越是关键,你是不是想和自己身子作对,拣在这个时候哭鼻子,诚心前功尽弃呢。”
她在水里翻了个身子,笑道:“不过,也多亏你这一下,我也真是的,居然睡着了,误事的很。”
一只手才按定他膻中穴,远远的传来一缕歌声。
女子声息。
女子越走越近,曼声歌唱,字字清晰:
“漠漠轻寒上小楼,
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细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杨独翎脸色遽变,轻轻呼出:“兰舟!”
那是他日日挂念的妻子的声音,她所吟唱的曲子,也正是妻子从前最喜欢吟唱的一只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