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雪域是一片雪。
一大片简简单单,毫不出奇的平地雪原,白得晶莹耀眼。
也许是太简单了,和杨独翎想象的这个恶鬼聚集、阴森恐怖的地方,相差着实甚远。
唯一的标识,就是在那片展眼无垠的雪地里,竖起一块孤零零的石头,上书“雪域”两个古篆大字,银钩铁划,刚遒有力。
四周寂静,没有一丝一毫声息,即使是杨独翎踏雪而行的极轻微的脚步也带起一阵可怕的沙沙声。
风簌簌的在身边吹拂而过。
在这片空旷的、寂静的,找不到一点生命的雪原之上,他突然有了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仿佛无数双眼睛,在他看不见的虚空中,紧紧盯着他。
无数生灵,咬牙切齿,张牙舞爪,随地随地准备扑上来将这个闯入雪域的陌生旅人撕噬。
事实上,自从踏入雪域以外方圆十里以来,他的手就没有离开过沈亦媚遗下的疏影剑。
踏入雪域方圆十里以来,迎接他的就是这样一片无穷无寂的安静……安静得恍若死去。
但直到跨入真正的雪域区域,他才忽然感觉到有着别的东西存在。
邪恶的,嫉恨的,阴森的,冷厉的,各种各样黑暗情绪包围着他,如此真切,在他周围挤压着,在背后抓攫着,从脚底下纷纷涌出来。
“脚底下”这个想法在脑海中惊电般一闪而过,杨独翎猛地在地面跃起。
柔软,但是足以撑得起一个人份量的雪地,倾刻间成了一片快速旋转的流沙,就在杨独翎跃离的刹那,转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剑出鞘,杨独翎身在半空,如飞鹰直击,一剑刺向那个漩涡。
气流激起大片白雪有若飞絮,散漫交错,扬扬尘尘淅沥而下。飞絮散尽,露出一个大洞,层层阶梯曲曲折折通向远处。
“既来之,则安之,远客何需在门外彷徨,请进吧。”一个低沉的男子语声自深处传出,隐隐若有回音,似在悠远之间,但又仿佛真切得就在耳边。
杨独翎大声喝问:“你是谁?!”
那男子声音淡淡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说了这句话以后,寂然无声,只有张开大口的黑洞,沓沓地等待着。杨独翎略一沉吟,仗剑跃入洞中,顺阶梯大步前行。
身后传来“卡卡”连声,他所进来的那个入口,一扇暗门沉重的阖上。
不多时阶梯已尽,衔接长长的冗道,通向不可知的深处。
内外隔绝,冗道安静而神秘,形成一个寂寞独立的世界,与此同时,在雪原上感受到无处不在的视线,悚涌不绝的各种情绪,也完全消失了。
头顶冰雪光芒反照,照出冗道两旁以及头顶的墙上,许许多多形色各异的人物浮雕,只是光线过于微弱,所有的图像,只象是浮光掠影,混沌不清。
此时退也无路,杨独翎无从犹豫,便朝着那遥远不知尽头的方向走去。
冗道走去,虽然是平地,杨独翎还是感觉到不断在地底下走,起初是一条直线,估摸约走了三数里远之后,开始拐弯,这一拐,更加没有尽头,九曲十八弯。但向下的趋势却是渐缓。
冗道两边及头顶绘满了各色人形壁画,这些壁画看来是有了一定年限,较为陈旧,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脱落,在朦胧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动作夸张表情各异,冗道深不见底,这一幅幅壁画竟也似无止无歇,起先杨独翎只是顾自走着,等他感到有异,眼光便不由往那一个个人物浮雕像上扫过。
忽然全身一震,视线牢牢地定在了一处。那是一幅有祭祀味道的群画,一群同样奇装异服之人的围拥一年青女子,进行敬神舞蹈。那女子身形窈窕,宛若飞天,那舞蹈的姿势,竟然似曾相识。杨独翎脑海中猛地闪现初见沈亦媚时,她假扮少年跃下山崖,飞出袖带攀崖岩的一刹那。
身形身段,出袖的动作与方向,几乎如出一辙!
杨独翎紧走几步,震惊而探究地细细看那舞蹈的女子。长年不经拂拭、积满灰尘的浮雕像上,女子的眉目五官,一点点的清晰逼真起来,映入眼底。
那女子穿两副耳环,戴鼻环,浓装艳抹,妖服异妆,破坏了整个人的协调美观,眼耳口鼻却与沈亦媚有着惊人相似。因是祭祀舞蹈,脸含笑容,双目微瞑,神情恭谨之极,眉间若隐若现笼着一缕由庄重而起的悲凄……杨独翎想不起什么时候,他仿佛也曾经在那个有若晴空潇疏的女子脸上看到过类似表情?
世上绝无与沈亦媚一般风姿之人,这幅画,即使不是画的沈亦媚本人,也是按照她的原型来描摩的。
心底里涌起的巨大的恐惧把他瞬间湮没。在这进入琉璃堡的神秘通道之中,壁上所绘人物雕像,怎么会有这酷肖沈亦媚的画像?!
联想起她所知道的有关闪族的一切机密,她能治他所中的绝密之毒,失踪前一晚,那许多奇奇怪怪的言语,她对闪族若有意若无意的关怀和庇护,以及她在即将到达雪域时离奇失踪。——这一切,都表明她和闪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深厚渊源。
杨独翎最不愿意猜测到的结果一遍遍欲止又扬,几欲夺口而出,莫非她也是闪族人,她也是如江兰舟那样潜伏在中华的闪族人,可是她为什么救他?
难道,把他引到这个地方来才是她真正的“使命”?
杨独翎在心里怒斥自己的怀疑,然而那怒斥是那样的无力与软弱。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都显得太奇怪了,不由得他不心生疑惑。
画像似乎是有连贯性的,在那舞蹈女子的前方,描绘的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祭祀场景。舞蹈已罢,一干信徒顶礼膜拜,杀生敬神。杨独翎不知不觉随着那一幅幅画像看了过去。
逐渐的,说不出的感受,压抑,郁闷,惊心动魄,甚至把连沈亦媚可能是闪族人那样巨大的惶惑也掩盖下去。
壁画中所绘是一部民族到处被驱赶,被屠杀,无以生存的悲惨画史,用阴森恐怖的笔调血淋淋的表现出来。面对驱赶的铁骑大军,到处是凄惨,鲜血,生命脆弱的分崩离析。才出世的婴儿挑落在枪尖,怀孕的妇女一尸两命弃尸荒野,老弱病残纷纷倒在逃亡途中……
经无数折难,又回到起点。这群奇装异服的人重新找到了一片土地居住下来,渴望生存与安定,然而,相同的惨剧一幕幕轮回发生。这一幕幕惨剧中,却未再见到那面貌酷肖沈亦媚的女子。
顺着壁画转过一个弯,又是一个弯。杨独翎记不清他倒底转过了多少个弯,猛然警觉。
他提声喝问:“既诱我进来,何以不敢见我?”
“何以不敢见我?”——“何以不敢见我?”——“不敢见我?”——冗道里只有他自己的回音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跌宕。
恍惚中,舞蹈女子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原来他转了一个圈,也随着那部民族迁移史回到了起点。
换言之,这个通道并无出口,曲径无数,宛若迷宫,周而复始在原地打转。
便在此时,洞内光线从远处开始黯淡消失,黑暗一分分向头顶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