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穿过多少街道,不晓得推开多少驻足的行人,直跑到鸟绝人杳,稗草荒郊。
也辨不清是悲是愤,抑或是羞惭交集。或者,什么都不是,在那一重重接踵而至的打击之下,内心深处只是一片寂寥的空旷。极力奔跑之余,体内翻涌的血气反而渐渐畅通,平息。
刘玉虹临去那番话,未尝不含深意,是在宽慰,更多是在表白。
她和杨若华等人隐匿不出,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许瑞龙与清云私怨纠缠十余年,所缺的只是一个打击清云的突破口。军备之争由许瑞龙挑起,意图不仅在于宗家更在于清云,其间的关系纽带,便是身兼双重身份的刘玉虹。
他是如此成功的利用了我对清云言不尽道不明的嫌隙,一步步逼得刘玉虹不得不露面,以宗家身份落罪入狱,只要清云不想和朝廷闹翻,刘玉虹就无法对抗以朝廷名义出现的许瑞龙。
一切恍若巧合,又仿佛无不在他算中,然而眼下这种局势,真的就是一败涂地毫无翻转余地了么?
“文姑娘,文姑娘……”
“锦云!”
远处一声声呼唤,渐行渐近,咏刚和清云弟子自后追来,我从树下的阴影里现身。
为首的清云弟子在稍远一些停步,小心翼翼问道:“文姑娘,我们这就回去吧?”
这名弟子面目陌生,估计是追随、服侍刘玉虹的,以往也未露过面,我淡淡瞧着她,道:“不,我暂时不回去。”
那弟子有些着急:“杨夫人在分舵,等着文姑娘回去共同商量大计呢……”
我微微一笑,历历数月如幻梦,这一时的清醒、冷漠与从容连自己亦是吃惊:“哦,杨夫人出宫了么?——就请姐姐转告,我很快就会回来。”
不再理会那个举足难定的女子,把目光投向咏刚:“咏刚。”
咏刚慢慢走上来,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点点晶亮的东西,表情却是自然温和的,甚至挂着一丝微笑:“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在我们那里等你。”
我抱住咏刚,缓缓说道:“你等我三天,三天后我若救得他们性命,自当遵守与君先前的约定,三天后若是仍旧束手无策,文锦云这身子便不再是自己的了。”
他口唇一动,我不让他出声,接道:“当真走到那一步,但愿你和那位荆姑娘……”
“我等你。”他拿下我的手,断然说道,“三天以后你不来,我回咱们的家乡。锦云,你记着,辛咏刚此生决不再负,不管变故若何,你生死若何,我永远在家乡等着你。”
我叹了口气,知道劝无可劝,柔声道:“既如此,你随她们回清云分舵好不好?那人穷凶极恶,不可理喻,你孤身在外,我实是难以放心。”
咏刚沉默了一会,他自然还记得不久以前发生的那场尴尬,被人弃如蔽履的相逐,清云对他而言,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可亲近的所在。然而我哀求地望着他,终于允诺:“你放心。”
目送咏刚一行远去,从林木深处有风徐徐吹来,满地青翠于风中折舞,在刺目的阳光下荡漾一层金黄。四野悄悄,笼罩着一种宁静的凄凉和决绝。
风声里,忽然传来一缕冷隽的杀机。
我向左侧闪开,冷电般剑光自我身边滑落,在半空一顿,剑身回翔,光华大作,将我全身笼罩在内。
“银蔷!”我震惊地脱口而出,看着募地出现的一袭娇红的持剑女子。于间不容发间,低头,侧身,躲过了有如水银泄地般入侵的剑芒。
银蔷脸沉若水,眼神冰冷激烈。完全没有应答的,剑影再度化出清光万千。
我指尖一扣,按住了冰凰软剑的机括,却只连鞘带剑的挥洒挡出。——只是看银蔷那剑的漫天光华,便知不俗,冰凰剑天下无双,我怕相交之下毁损了她的心爱之物。
然而,冰凰软剑的剑鞘,被那样的锋锐掠过,剑身微微震动,豁然的,轻轻脆脆的响了一声,一件物事纷纷然四下散跌,坠落一地。
“呀……”我失声叫出,顾不得凌厉的剑气仍在毫不放松的进逼,弯腰俯身,拾起一小块碎玉,手指却在那一刻间僵硬,——满地的碎若砂尘,我又怎么拾得周全?
剑气凝在脸前数寸,吞吐不定,银蔷恨恨地问:“怎么不躲?”
我微微笑了,按剑站起身来,五指松开,撒落了那些晶粒,剥离了原先那颗清光绝世的明珠,后期加工镶嵌上去的佩饰,纵然看起来华美无暇,终究是不经一击。
“是我妈妈的剑。”
我低声这样解释。银蔷忽然间一窒,那个犀利的女子,内心深处却是柔弱敏感,她固执地转过脸去,低声道:“你拔剑出来,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她清丽绝俗的面庞,有着难以掩饰的憔悴,连盈盈的身躯,也有一丝弱不禁风的颤抖。在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里,这个女孩独自承受了多少?我心中怜惜,轻声道:“妹妹……”
“谁是你的妹妹!”银蔷愤怒地叫了起来,泪雾遮去双眸,“我才不稀罕,什么称兄道妹的这一套。”
“……我不会和你拔剑相对,更不能死。”我缓缓道,“我的命已是别人的舍予,更必须留着来对付一个人。”
银蔷的身子剧烈一震,脸色变得苍白起来,那句“我的命已是别人舍予”,想必对她伤害更大。一松手,长剑滑落,她捂住了脸庞。
“怎么对付那个人?我……生时好苦,我宁可不活着,……只要他平安无事。”
我柔声道:“别这么说,他不会辜负你的,你们终将团聚。——加上你们的孩子。”
她身子一震,抬起惊愕莫名的脸:“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孩子?!”
“文焕带回你的讯息,当夜他酩酊大醉。我无意间捡着了那封信。”我解释,“从一开始我就相信那个孩子是有的,你那么爱他,自然会保全那个孩子。”
银蔷半晌沉默,似是伤心无限,又似满怀爱怜缱绻,唇边不觉露出一丝笑意:“他多可爱啊……”忽然红晕满颊,低声问道,“他知道吗?”
我微笑道:“男子总不及女孩儿家心细。但他好生伤心,那晚声声念着你的名字,便是我立于对面,他也只当是你。”
“果真?——姐姐?”她失口叫了出来,睁大了将信将疑的美目,且喜且惊,在看到我点首再次确认的那一刻,略带几分憔悴失意的脸庞,扬起了一层圣洁的柔辉。我心底转过一阵黯然,尽管是已为人母,毕竟还是个历来未涉风霜的孩子呢,轻拢她双肩:“好妹妹,你一路风尘,回清云好好歇着,我先走啦。”
她自梦幻般的遐想里募地苏醒,急急道:“去哪儿,我一起去!”
“与那人敌对,我单独行动最是无碍。”我否决,思忖着慢慢加道,“你长久的不回清云,下落渺然,只怕急坏了绫姨。”
她一颤,眸子里复又罩起一层乌云,重重甩开紧攥着的我的袖子,脸上又是怨恨又是倔强,冷笑:“她会着急?——她也会着急?”
我哑然,情知她还记恨绫姨亲为媒证之事,由不得心烦意乱起来,回身便走。
行了数步,觉得身后有个影子默默相随,回头看了看,见她拎着长剑,失魂落魄的跟在后面,叹了口气,道:“我会连累你的啊。……我已经连累了质潜,怎能再连累你?”
“你不要我跟着,我已无处可去。”她泫然欲泣,低声切切,“我只想为他做一些事,可是无从做起……”
“哪里会无处可去?绫姨朝朝暮暮,盼你回去。”
“我丢尽了她和清云的颜面。她纵使盼我,又岂敢违背清云条规?”她凄然,“姐姐,你是清云的宠儿,要来便来,想去就去。你留也好,走也好,是清云唯一的牵念,和求恳的眷顾。而我,我为清云所遗弃,是回不去了。”
我心里微微一动,清云当真对我这般看顾?想起刘玉虹临走前那爱怜横溢的眼光,欲语还休的关爱,竟自怔住了。
世上有谁不会做错事,就象我,无意中几误她儿子性命,然而她何曾有半点见责?
初回清云时,她所说的话:“云儿,我好生后悔。……我不怕你恨我。……我发誓,要给你,给她唯一的后人,一生的幸福。哪怕是赎不得我万一的罪孽,只望能略尽此心。”
我只看到她对别人的严苛,却从未想到过,她对我的处处宽容,我有意疏远也好,心存猜嫌也罢,她全不因此介怀。
云姝心共此念,十多年前的行为,看来并无一日不噬心怀,虹姨如是,绫姨何尝不如是?——她们其实早已看穿,恰恰是我没有看穿。我淡淡言语淡淡笑,一声声称呼如前不变,却始终站在边缘观望着,不肯走近清云一步,更不肯走近她们对我怀有一点偿赎渴望的心。
动容中,我挽起银蔷的手:“我们走罢。”
方才还是绝好的天气,到得近午时分,乌云密布,下起绵绵细雨来,凄冷的风卷起片片木叶,孤坟冷落,哀禽啾啾。
“大姐姐,我们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