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浪滔滔,华妍雪一落水中,即卷着她沉向河心。那浪头每一记打在胸口,都似有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依稀听得岸上人凄声直呼,神智一分分涣散开来。
恍惚一条浅浅的影子,翩然游动过来。她最后一个念头是:莫不是一条大鱼?看起来老天爷要我死无全尸呢。
居然再度醒来之际,迎面是一双熟悉已极的温柔眼眸。
大雨倾盆如注,沈慧薇全身湿透,苍白的脸,透过雨帘,象隔着梦幻隔着重雾的不真实。
怎么可能,又是慧姨呢?她的慧姨,她是一心儿的怜悯她,痛惜她,但到头来,又是她千难万险的来救她么?
她手指一动,可惫懒得全身无力,只睁大了双眼,那眼泪成串成串的滚出来,即使从前也在生死边缘打过转转,可平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只觉得凄凄惶惶,如惊鸦难觅栖枝。
“不哭。不哭。”
沈慧薇低声的道,微笑起来,“你受苦了啊,我的孩子。”
天色将明,沈慧薇仍要回到囚车中去接受既属她的命运,但华妍雪伤重难行,更怕被人发现,想来想去,只有冒险把她一起带入囚车。
她伤势太重,只恐旅途有变,况且王晨彤那样精明,车里藏了一个人,时间一长,肯定看得出来。沈慧薇迫于无奈,终于出言阻止了王晨彤的行程。
王晨彤挑帘来看时,万万未曾想到,那车座底下,藏匿着冲入河中的重伤女孩。
清云停下来寻找华妍雪的下落,这三天内沈慧薇无日无夜替她疗伤。众人都将她当囚徒看待,每日除送饭而外并无人过问,直至滞留的最后一日,沈慧薇叮嘱华妍雪自去。
“留在这里,若是被发现了,我只怕仍要保不住你的。”
沈慧薇这样说道,满含歉意。作为小妍的师长,也接受了小妍全部的敬与爱,而她并不能完全尽师长之责,“伤好以后,你也别直接回清云,上京去找谢帮主,跟她一起回来。”
妍雪怀疑地看着慧姨,以为她弄错了:“谢帮主?我去找谢帮主?!”
沈慧薇微微沉了脸,她其实并不愿意看到这个女孩对清云师长辈那样桀骜不驯的态度,她不理解为甚么,华妍雪那么久以来,仍旧不能对清云有真正的归属感。
但此时也非大讲道理的时刻,她只轻轻叹了口气,道:“谢帮主为人严苛,公私分明。”
妍雪灵敏地觉察到她的不悦,更不愿意在此时惹她烦恼,只得答允了。临走,沈慧薇又嘱道:“小妍,见了谢帮主,你那些信口开河的证词,可不许再随便出口了。”
妍雪“噗哧”一笑,道:“我句句实话,谁又能证明那是假的?”
沈慧薇微笑道:“你原是真的,不过,这件事也无需把她再牵扯进来了。她一生苦恼,待你又不错,你忍心么?”
妍雪急道:“慧姨你更苦恼!”
沈慧薇不说话了,只一味沉默。妍雪猛然又心酸起来,低声道:“对不起,慧姨,我听你的话。”
“但你还是没听她的话啊。”听完叙述,旭蓝轻轻的道。
妍雪笑了起来,道:“我实在是心不平。慧姨非但不许我为她那件案子去做证,她也不允许我指那夜打我入河的那人就是王晨彤,我不明白何以如此,就不声不响给人踩着么?”
旭蓝道:“她自然是为了你着想。你做的那个证词,半是猜测,对她没甚么用处,那位吕夫人一时又找不到了,但她私自逃走的罪名,总是要追究的。你一口咬定了吕夫人,又势必和谢帮主对顶,再者打落你下河的鸟人并无证据指明是谁。她是不想你涉险。”
妍雪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我无能。妄想保护慧姨,到头来反而要她来救我。”
旭蓝听她说起“无能”,仿佛有些耳熟,才听过不久,怔怔地想着出了神。妍雪笑道:“傻子,又在想什么?”
旭蓝问道:“这么说来,你并未去找杨伯伯,今夜之事,都是无意的了?”
“还说呢,都怪你!”提到这事,妍雪大恼,突然间狠狠踩了他一脚,裴旭蓝不防,被她踩得大叫一声跳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妍雪道:“我什么?你这混小子,我叫你小心,不要让人跟踪上来,你倒引了一个又一个!哼,你是存心让那个甚么丑八怪父亲抓我的对不对!”
旭蓝叫屈:“除了方夫人,其他两位,和我无关吧?那个……那个人可在我之前就到庙里了。”忽的灵光一现,拍手笑道,“即使方夫人也不是我引的呢!她一定是跟踪那人,而那人估计受了云天赐所托,查你的下落,至于他打什么主意,这一点连云天赐也未料到。”
妍雪倏地沉下脸来,冷冷道:“什么云天赐雨天赐,不许你再提到这个名字!”
旭蓝一怔,不知哪里又惹到了她,正欲追问,身边黄色衣袂掠过,轻轻道:“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她两眼通红,脸上犹自含着笑容,这也可算得委曲求全之至,旭蓝心下便一软,但觉妍雪轻轻挣脱他手,向后退去,道:“你回去罢。”
“那你?”
妍雪摇了摇头,向来倔犟好胜的表情里,露出一丝畏惧和嫌恶之色。
杨独翎从后上来,一面还扶着垂垂欲死的成湘,接口道:“既然如此,妍雪侄女和……贤侄,暂且到我那小住。”
方珂兰看着成湘,泪水几乎又垂将下来,这个浪迹游子,今日一别,或许今生今世再难相逢,裴旭蓝打从出生就没见过这个父亲,让他们能有暂时相处的机会,份属应当,长叹一声,不告掩面而去。
杨独翎在期颐自有住处,本已有杨初云一个病人,多了成湘一个重伤,医药倒是一切现成。旭蓝起初大变之时,颇有怨恨父母之意,待见生父伤势,是他亲手造成,不免存疚于心,口上虽没认他,整日磨蹭着不肯出房,靠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在缕花窗上画着各种花纹,只低着头,也不看人,也不开口。这一日天气晴明,半边长窗从内向外开出,有大丛绿叶,捧着金、粉、红、白各色菊花,枝叶纷披,映出这一个少年,鲜妍明媚。
成湘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自己一生飘零,和方珂兰决裂之时,他也知道方珂兰身怀有孕,但是既遭分崩,她又是有夫之妇,根本不曾想着会把这孩子生下来,谁知相见已是个象模象样的小大人了。
当下欠身起床,旭蓝听得响动,回头道:“怎么了?”
成湘道:“我想出去走走。”
旭蓝拿过一件长衣给他披上,服侍套上鞋子,便扶他慢慢走出房来。成湘心中温暖,微笑道:“你几岁进清云,她怎么便肯收你?”
旭蓝沉默了一会,说道:“起先师父住在幽绝谷,不过等我去时,她已经回到冰衍院了,是为了教小妍之故,……夫人们说是好事成双,她不便拒绝。”
“她和那女孩子甚是有缘。”
旭蓝望了望他,低声道:“小妍可能是师父故人的女儿。”
成湘忽然剧烈咳嗽,一时不绝,旭蓝扶他坐下,淡淡问道:“请你告诉我,那天夜里对小妍出手的究是何人?”
成湘喘着气,笑道:“你自己不都说了是我?”
“不是。”
“嗯?”
“我的……你光明磊落,就算假装得凶神恶煞,也并不是真的要下手。”
成湘呵呵一笑,这句话不硬不软,倒是顶不大小小的高帽,忽然沉了脸,冷冷道:“你这个师姐,我确曾起意杀她,就在她刚出生时,我也几乎杀了她!”
旭蓝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退了几步,成湘乜斜了眼,冷笑道:“害怕你父是凶手么?”只说到一半,却见那少年惊骇之中,慢慢缓和下来,反渐起一种喜色,急步上前攥住他手,道:“你……小妍出生……你便认得她?那么,她身世如何,你是知道的了!若是告诉师父,岂非解她一桩心事?”
成湘哭笑不得,原先做出的一种恶容僵在了脸上。
这一天打坐行功,到了晚上,成湘自感伤势略复。虽然未免有些贪念着和那纯真少年相处的时光,毕竟有别事横亘于心,反复怀想,悄悄出房而去。
却不知夜深露浓,花园之中,却还徘徊着一条影子,华妍雪踏月未寝。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无数变故,有些是她自找,民间女孩本不该去攀上那皇亲贵族,除此而外,她隐隐约约看见了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向她似是而非的展开。还有是关于慧姨,真正与她敌对的力量目前为止已然显山露水,但若想为慧姨出上一份力,那还是人微言轻。
立也难,行也难,坐不稳,梦不成。十四岁的少女,第一次真正陷入满腹愁闷,诸事一团乱麻,解不开,放不下,若是一个应对不善,瞧这情势,只怕惹来杀身之祸。
最郁闷的是连一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旭蓝自己也遇上一大堆事,不能事事拉扯上他。提起慧姨两人无非坐困愁城,索性不提为上。
但不知芷蕾在京可好。芷蕾身世虽是明朗无疑,但这身世所带来的压力却也太过沉重,想来她那里也是虎狼环伺,凶险莫测。以前事事有个商量,即使是看法相左,争争吵吵,终归又复如初,谁曾想一旦分离,后会无期,他年再见,不知是你有命还是我有命?
她徘徊花径,见秋风起处花叶凋残,这空落落的园子里,人影两孤单,月照一层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