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在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又渐渐汹涌。天赐计算路程,这个超级巨大和复杂的岩洞应该是快走到尽头,他再一次接近海边,而那个形容异常可怖的“化生池”想是就在附近了。
一团光芒射了进来,映在黑漆漆的岩壁上,潋滟闪烁,似乎是天光映着水色的光亮。天赐仿佛行走于混沌之中,脸上也是明明暗暗。
越接近海边,海水咸咸的味道也就越发明显。只是,在一阵阵洞外袭卷而来的风中,天赐似乎还嗅到另一种味道。
起先淡淡的,在咸味中若隐若现,不容易捕捉。然而,这种味道显得是那么不正常,那么诡谲,甚至,是那么的令人悚然而惊!天赐陡然停下脚步,分辨出来,那是,血腥味。
凝神片刻,他才重新起步。每走一步,都极度的戒备与小心。
混沌中迅速出现一道水线,无声无息地扑上前来,在距离数尺之遥之处,减缓速度,而后,慢慢向后退去。
涛声汹涌,平地惊雷。但天赐就象是没听见一样。
他的心神,全部被眼前一个大得难以想象的“池子”吸引住。
深暗红的颜色,缓缓而沉重地流动着,仿佛是凝滞的血液,陈旧的、剧毒的、邪恶的血液。
它暗红的颜色,无边无际地伸展,一直向前湮入黑暗之中。海边上的天光水色一路通过它照了进来,幽游移动,清冷邪谲得似九幽之火。
天赐脑海中涌现的第一个荒谬绝伦的疑问是,这,倒底是“池”,还是“海”?
他绝非胆小之人。然而此时此刻。几乎就想立即掉头而走。——与其冒险通过这么一个血污肮脏地毒水“池”。还不如冒着有可能被发现地危险。从原路返回。
相比之下。人带来地危险。也许比这个化生池地危险小得多了。
只不过。他计算路程。不无犹豫。这个岩洞之深、道路之难行。都在起初预期之上。原路返回。他照样需要重行琢磨。从这头抵达那头。时间上。他耗不起。即使无法确知时间。但是他猜想这一路走过来。估计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再抽身返回。到达那边天就亮了。天一亮。什么事也做不成。
他就这么犹豫了一下。也幸亏这么犹豫了一下。
接着。他便看到在遥远地某处。一直飘移于血池上地光团之中。突如其来出现一个影子。
那样幽暗地光芒不足以使他看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地影子。然而。却捕获到一个细节。那影子似是略微弯曲了一下。而后。又伸展开来。很显然那是活物。
那是一条长形的影子,但不象鱼,远观无法判断其大小,然而从伸展的柔韧性来看,天赐有种不好的预感,直觉那是一个人,一个手脚都被禁锢从而无法挣扎的人。
那张神秘的地图上只说化生池可销形毁骨,但并未提起,它是否会作为惩处神秘岛上犯了过错的人,或敌人。
一想到敌人,天赐陡然间屏住了呼吸,久久地、震惊地把目光停留在那个物体上面,心中,狂跳起来。
是她吗?会是她吗?!
以南宫霖的手段,刚一见面便使用大量炸药的决绝,在生擒文锦云之后,几乎没有留活口的希望。天赐执意赶去相救,也是所谓的“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没有尽力,而留下一生遗憾。其实,他是认为解救的概率非常之小。
那么,南宫霖无疑地是会处死文锦云,而关键在于,他会怎么样处死文锦云?
他会残忍地禁锢她,把她扔进化生池,任其在接下来的六个时辰中,无望挣扎,等待化生池毒液逐步逐步侵入她的身体,损害她的筋骨内腑,直至销形毁骨?
纵然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残忍,不近人道,天赐却无法阻止自己这样的思绪。
这是最令人发指的死刑。
以南宫霖的狠酷,未必不会采用。
文锦云是入侵这个岛上的敌人。
在这么一个危机重重的深夜,南宫霖即使痛恨其下某个叛徒或奸细,也不至于立刻从自己家族下手,且是下这种人人心悸的辣手。
如欲杀鸡儆猴,新获人质正合要求。
而血池上飘浮的那个人影,显然是被投掷进来没有多久。
时间,身份,甚至立意,每一件都符合主观推测,综合来看,它成立的可能性是那样的大。
然而,虽然几乎猜到了事实,天赐一时却象钉住在地上的木桩,只会傻傻地盯着池子里那个身影看。
是锦云?是那位如春风化雨一般却又总是带着隐隐哀愁的文姐姐?想起她面临大海时略微怅惘的眼神,两人被困住的刹那她机警地以身解危,炸药引爆时她奋力的一扑,以及,垂危重伤时分,她那两行关争至深的清泪……
就象印证他的猜测似的,血池中再一次打起浪头,推移前进,同时把那个身影也推移得更近。
白光陡然间照在她脸上,惨白,沾着血污。她紧紧闭着双目,露出痛苦之色。只是那么一瞬,退下的浪头又把她打得远了。
天赐却已看清。
文姐姐。是她。她在忍受怎样的痛苦?她还在动,并没丧失意识,然而清醒地等待死亡的来临,比本身所遭受的钻心刺骨更加绝望和不堪忍受。
有冰冷的愤怒涌上,堵住他的呼吸,痛,几乎落下泪来。
他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想要杀掉某个人的**也从未有象这一刻的强烈。
南—宫—霖!他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那个恶魔的名字。
化生池仿佛感觉到在池边观望的那个少年,心里涌现巨大的愤慨,也随之汹涌起来。
风卷浪涌,伴着海呼山啸般的潮声,天赐已经不能分辨那究竟是大海的呼啸还是化生池本身发出的尖嚣了,陡然掀起壁立如山的恶浪,几乎就在刹那间把那条纤细的影子打得看不见了。
汹涌的巨浪之中,却缓缓升起另外一个黑色身影。与方才细小的人形相比,这个影子显得是如此庞大,仿佛芥子之于须弥。
庞然大物缓慢,却又迅速地转身,池中即时掀起滔天红色巨浪。再一转身,冲天血雾刷的落下,血腥味道比前更为浓冽。
铁皮鲨!天赐有些色变,地图上提及蓄有凶物,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看见这个怪物的时候,才明白自己所做的准备远远不足。
只是一转眼间的害怕,他随即想到,这条“性残忍,嗜血食”的铁皮鲨出现,自然是由于锦云之故。
幸好,它好象闻到了某种新鲜血食的味道,却由于眼盲而一时找不到被它掀起的巨浪卷走的锦云,只是徒劳地在池子里团团转。
然而这也足够危险了,决不能给这条凶鱼找到锦云的机会。否则,以它之强大来对付一个无法挣扎的女子,简直轻而易举。
天赐毫不犹豫地,以最快速度大踏步走向化生池。
脚尖,踏入了深暗红色的池水!正巧一阵浪头打来,扑得他满头满脸。那股血腥味浓冽得让他恶心,而脚下是另一种奇异的感觉。
是完全凝滞,且沉重的状态,象是无数水底的水草,纠缠着拖住了他的腿,但与此同时,这个血水与天底下一切轻飘飘的水都不相同,仿佛它是一种有质感有重量的东西,托起他的双足,使得他浮于水面,不会下沉。
天赐在水上打了个踉跄,险些失去重心,随即稳住身形,借着怪异血水的浮力在水面飘行,迅速而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条鲨鱼。
接近了看,铁皮鲨的躯体呈苍青色,上有一片片麟甲,竟有微烁毫光闪现。天赐不由想象是割取这麟片下来,每一片都无异于锋利的刀剑。
他谨慎地不去惊动那只怪物,小心翼翼在其身边打转,希望能够抢在铁皮鲨之前,找到文锦云。
但铁皮鲨似有所察,猛地一摆尾巴,朝天赐转过身来。
它的每一个动作都似能引起血池翻天覆地的变化,何况这一动作极为剧猛,狂风恶浪向天赐迎面打来,如有千钧之重,这是任何高手都不可能具备的非自然力量。天赐的身子被狠狠的高抛,而后向下坠入化生池万丈血污之中。
头昏、胸闷、恶心、眩晕……无数种难以表述的感受一下子涌现出来,甚至,肌肤隐隐作痛。
这水是有毒的!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第二个滔天大浪又当胸打来,把他击得平飞了数十丈,若非事前早有准备,避开了硬碰硬接之势,说不定这时早已受伤。心头猛地一寒,连他这自由之身,都不敢生受这样的巨浪一击,那么,手足禁锢的锦云,如何禁受得起方才那一阵翻江倒海?
那条坏脾气的凶鲨,似乎容不得他有喘口气的余地,再一次气势汹汹地转身,而这一次,随着翻江倒海的折腾,它那可怕的身形也如山压至。天赐一眼瞥见,以他不如凶鲨百分之一大小的躯体,如何敢于正面对抗,匆匆忙忙地向水下一潜,缩至水底。
仿佛突然之间,有无数幽冥的声音,唧唧地同时闪现于耳边,又仿佛黄泉之下,伸出无数只摄人的手,纠缠他,撕扯他,把他引向最幽暗的深处。它们亲近他的身体,吮吸他的精力,噬食他的筋骨,它们是恶魔的孩子,是幽灵的副使,它们得意而猖狂地大肆嘲笑。
天赐持定心神,勉力忍住种种不适感,张大了眼睛,在水底探寻着,自己为之舍命而来的那条身影。
以铁皮鲨的表现来看,虽然它眼盲,可明显地具有敏感的听力和感知能力,天赐入水之前它就一直在这个地方转悠,说明锦云就在附近,而那么猛烈的浪头,她毫无疑问是被打到水底了。
这也是天赐不向远处逃去,反而下潜的原因。铁皮鲨动作虽猛,准头却不够,更希望沉入水中以后,自身所具有的味道被血腥盖住,能容他有暂时的寻找空隙。
不过他似乎料错了这一点,铁皮鲨是水中生物,且一直就生存于这个血腥浓重的生化池中,对它而言,这股血腥无疑是平日里呼吸的空气,而锦云和天赐相继带来的生人气息,不论多么微弱,它都能迅速地捕捉到。几乎就在天赐潜入水中之时,它也猛一低头,跟着入水!
天赐急忙向前游出。他的泳术极其精湛,这一游更是辅以轻功,若在一般高手看来,都会认为是难以企及的速度了,可在稍微转个身横扫几十丈的铁皮鲨而言,他这点速度无足轻重。更可怕的是,它没入水中的敏捷远胜浮于水面,不论天赐闪电般躲到哪里,它都如影随形的紧紧跟着。
天赐浑身都被血污浸“湿”,而这时,想是又被一身冷汗洗了一遍,哪里还有余暇寻找锦云,只顾逃命都来不及。
铁皮鲨凶横成性,在这化生池中,只要有生物入水,向来便是不费吹灰之力,哪知道这次碰见的新鲜“生物”,竟是这么难以到口。它越来越是暴燥,动作亦越来越是猛烈,一个个水泡从它嘴里咕噜噜的冒出来,这看似无害的水泡此时竟也带着气势汹汹的杀气,天赐不得不勉强腾挪身体,躲开这些水泡。
铁皮鲨的大嘴近在咫尺,嘴边尖须刺出如剑,两个眼珠如又黑又大的两个窟隆,身躯如同高墙。有灵光于天赐脑海中一现,第一次,他不逃反而试图接近,一个潜移,来到铁皮鲨腹底,用手抓住它的铁麟,翻身跃上。
铁皮鲨似乎怔了一怔,它过于粗重的身躯和那副盔甲般的外壳决定了它触感不强,好象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那个生物到了它近身,而那股新鲜气味飘至它的上方,它猛地一跃,探出水面。
天赐在它背上,便是向下剧烈地一震,几乎滑了下去,双手牢牢抓住它的铁麟,麟片的边缘立即割伤了手,化生池的一腔血污中,溶入了他的血液。
而这股鲜血的流出,使得铁皮鲨更象是发疯一般,它扑腾着,狂暴地跳跃着,虽然不见得发觉天赐是坐在了它的背上,可是那股翻天覆地的劲头,把天赐甩得天旋地转。
未知何已,那条鱼突然停了下来。天赐坐稳一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牢牢抓住麟甲,不知它倒底发现了什么。
就跟它停下来一样的突兀,铁皮鲨募然钻进水底深处,仿佛是带着强烈的怒气,砰的一头朝某个坚硬的实体上面撞去。——它是在自杀么?天赐绝望地闭上双目,这时跳下去也来不及了,只能尽可能把身子伏低,一张纸般贴于其背。
轰隆巨响,铁皮鲨撞上的石头,于刹那间四分五裂,无数片碎石飞了起来,如雨落下,纷纷击中天赐的身体。
有悲鸣响于耳边,极低,滔天巨响中仅是微弱一线,然而在天赐听来却是雷霆万钧。女子的声息,很显然是由于某些原因无法顺利地出声,——但是有那女子的声息就够了。他倏地张开眼睛,见乱石如雨之中,一条黑色身影高高抛上了浪尖。
顿时他明白,锦云是被铁皮鲨第一次卷起的浪潮打入水底,无巧不巧地嵌在一块大石之中,她固然无法逃生,但铁皮鲨一时也寻不见她的具体位置。若非如此,她或许捱不到天赐赶来,而早已受那嗜血如命的凶鲨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