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雪感到一阵温暖,仿佛有人抱着她。她陷入一种混沌的景象,似乎是回到少年时期,慧姨抱着她,然而她早已远去;又或者是襁褓之中,母亲抱着她。——但是母亲,母亲是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意义呢?她梦中也是一阵伤心,簌簌地滚下热泪。
立时有人替她擦拭了。某些非常遥远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很近,叹息着:“这位姑娘还一直哭着,这于双目更是有损。”
擦拭的动作更为柔顺,响起的声音却是刚愎而果断,火药味十足:“我不管,无论如何也要让她眼睛复明!要不然,你们的眼睛留着何用!”这个声音近在咫尺,就在她头顶上面,似乎是抱着她的人,有点熟悉的声音,可绝不是云天赐,那又会是谁?但若不是云天赐,是什么人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一片唯唯之后,方才有人试探道:“这位姑娘听说是清云弟子?”
那人不耐烦:“这又怎么?”
“金针圣手谢红菁,北医之后,以她为首……”
那人断然道:“我要留下她!”
另一个苍老语声,一片惊惶中,只有这个声音还算安定:“这位姑娘的眼盲之疾,是由于银针刺入眼穴,如今将及朣仁,一日不施救拔,便多一日危险。倘若施救及时,或者还能抢回一线光明。”
那人也是默然,半晌冷笑道:“你赫连世家世代相传,也是束手无策。那位金针圣手徒有虚名,从未听说有何非常之举,送她回去,又有几分把握?”
“北医择徒向严,更不轻易称许,但对他这徒儿,曾亲口承认亦颇不如。即使只有三分把握,那还是送她回去的好。”
“三分把握?……”那人冷笑,“叆叇帮眼看着这小徒弟受难将死,根本无动于衷,谢红菁盛名在外,为了三分把握,焉肯出手救治?我既救了她,她便不是清云之人,眼睛瞎了便如何,也不是不能活了!”
苍老声音道:“话虽如此。但是那银针若留在眼中。先破瞳仁。后只怕刺穿脑颅……”
妍雪感到身子一动。那人竟是把她抱了起来。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圈。终于下了决定。道:“倘若回去之后。也是无济于事。赫连叔叔。即使我们两家世交……那也得军法处置!”
那位赫连叔叔呵呵地笑了起来。笑了一阵。道:“同时路途中需得平稳。从如今银针地移动速度来看。刺及瞳仁约在十天到半月之间。但是过多颠簸。便可能使这危险及早到来。还有……”
那人立刻僵在了原地。姓赫连地老者继续侃侃而谈。说得都是冗赘无味地医术称谓及注意事项。华妍雪听不太明白。昏昏沉沉地脑海里。始终有另一个声音在回响。仿佛那是一种极遥远、极深邃、极神秘地声音。听不清楚。无法分辩。穷尽心力而探究不得。但是她地注意力都被那个声音吸引过去了。于是响在耳边地这些对话又渐渐地遥远了。
她身体似乎毫无知觉地平躺着。所及之处是无尽头地黑暗。但是她却是清醒地。主宰她思想地灵魂飘飘荡荡地从失去了生气地身体里逸了出来。从上方冷冷观望。
大离到瑞芒。短短数月。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大打击。她所遭受地一切。都是自己寻来地。她本来无忧无虑生活在清云园。只因多感不足。才怨天尤人。为着这样那样寻是寻非。而今。是天降报应予她了。这是她理该承受地。——她地思想如此理智地告知。
有两根手指,柔软、纤长,然而冰冷,仿佛它们是不带人间情意的,慢慢地在她眼皮之上自左至右划着,左边,右边,右边,回到左边。
“原来大公妃就是传说中魔瞳之传人,这真是万万意料不到的事。”
那个声音原本也是不带半分人间情味的,可这一次似乎额外地引出几许遗憾,“早知如此,是不该让她一个小孩子孤身冒险。”
“仅仅因为魔瞳出现,才后悔不该让她冒险?却不考虑人的心比魔瞳厉害百倍?”清俊飞扬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反驳,“魔瞳要了她的眼睛,更重要要是他们却差点要了她的命。——那个时候,谢帮主做何想?”
没有人回答这一尖锐的问题,寂然。
华妍雪忽然说:“是我自己情愿去的,瞎了也没什么,就算把命送在哪里,也是我情愿的。”
先前的声音微笑:“经过这么多,你的脾气没变。”
手指依旧停留在她眼皮之上,语声低徊,仿佛是在向她解释:“她是魔瞳,当她吸引你的注意力去看她的眼睛时,就能令你暂时失明并且神智不清。但魔瞳的效力后来被冰凰软剑所解,——若我猜的不错,那把剑应当是到了你手里,冰凰软剑能够驱邪,知道的人本不多,但你一向命大福大。然而,事情并不就此为止,魔瞳虽解,你却肯定是疏忽了后来脑海里、眼底经常隐隐发作的一些刺痛感,这是由于,那位大公妃趁着你在昏迷的时候,在你眼内刺入了一根银针,从此使你唯有她可以控制。小妍,她处心积虑,一定对你另有他图,但她始料未及的是,你这样的孩子,是任何一人都无法全面控制的。”
妍雪咬住嘴唇,心中想道:“不能示弱,不能示弱,我不要在谢帮主面前哭。”然而她的眼泪依旧纷纷滚落。
谢红菁起手拭去她泪痕:“这是没办法的事,清云园中的女子,想必受到诅咒,没有平平安安度一生的。你命中的劫,这么早就来了,未尝不是好事。”
停顿了一会,她轻声叹息道:“你慧姨比你经受磨难的年岁更早,她那时比你还要小,所不同的是,她是没有反抗的可能接受了那个命中之劫。……你比她幸运得多,你会好的。”
高高在上的谢帮主从来不说这许多话,但她冰冷的手指承接不住那些泪水,妍雪终于叫了出来:“慧姨呢,我要慧姨!我要慧姨!”
谢红菁回答:“这里是医室,只有我在。”
“我不信!”妍雪任性地折腾,“刚才不是还有个人?”
谢红菁淡淡一笑,“一定是你神智不清,这里没有第二个人。”
妍雪半信半疑,但不再作声。
谢红菁道:“刚才是我让你醒过来的,因为下面的医治,决对需要你自己的意志来决定。”
妍雪什么都不说,只把脸向内一侧,似乎是一种心灰意冷、听天由命的态度。
谢红菁终于有些不耐烦,冷笑了一声:“我以为你经历了些磨难,总该长大了,谁知一样不懂事。你慧姨一个人死了七八成,就和你如今的模样差不多,倒难道去把这消息去打击她?你这自私的孩子,什么时候才学会为他人着想?”
妍雪震了震,谢红菁不让她开口,又道:“医室从不许他人进入,为你我特别例外。——要见慧姨终是不能,但可以叫另一个人来陪你。不过医者酷静,旭蓝进来,不准开口。”
随后吩咐叫裴旭蓝。后者大约是早便等在门外,华妍雪只听得门帘轻轻一记响动,有人走了进来,步履轻捷,缓缓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华妍雪轻声道:“阿蓝?”
裴旭蓝不语,只是加倍握紧她的手。华妍雪心里猛然泛起一阵异样,那只手坚强而有力,似乎不是她所熟悉的,她来不及深思,便被一些奇怪的声音引开了注意力。
那是极其轻微的金属撞击的响声,与此同时药味扑鼻而来。在医室里这些不寻常的动静意味着什么,华妍雪顿时颤抖了一下。
“毒针刺入已深,已久,任何不切入眼内的方法已不可行。整个过程,我一人不可,因此有倩珠为我助手。”谢红菁霎时间换了一副语声,仿佛她也如同那些冷冷的金属一般,一下变得遥远而冷漠,置身事外,医家第一,便是不可动情。“我将把以急火粹取了蓖麻之毒的银针刺入你眼周穴道,以期令你瞳仁麻木而不能移动,免受伤害。之后用薄如纸张的银刀翻开眼底,把深植其间的银针取出,同时割断受损的眼底神经,倩珠此时取活人身上其他部分的细微神经代替,重将眼底补起。这整个过程必须在一眨眼的功夫内完成,但它带来的剧痛却是难以想象的。”
“期间,你若要自暴自弃,实在容易。哪怕你不是很坚决的放弃,或者只是忍受不了那样的剧痛,也只要稍微一动,那么你一生便从此定格。你这个偏激的孩子,我永远不确定你的想法。所以……尽力在我,成事在你。”
华妍雪绝望问道:“点我的昏睡穴不行么?”
“不行。”谢红菁断然道,“你纵然昏迷,感知能力会让你不自觉挣扎,那样更危险。全靠你,小妍,只能全靠你。”
华妍雪陷入昏天黑地的绝望之中,浑身冰凉,手心却不自禁汗流如雨,重伤之下,她意志力实在是处于最薄弱之时,谢红菁此刻问她,在她看来全无选择。
“我不要……我不要……”
腕上一紧,一只手忽然铁箍似的箍住她,华妍雪痛得尖声叫起:“阿蓝!你疯了不成!”
裴旭蓝自不言语,缓缓放开她的手,却将她的手反握自己,另一只手放于她手背,教她握着。“旭蓝。”华妍雪喃喃地叫了一声,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明知他的意思,然而只是悲怆,与她感同身受,同悲苦,共患难,经历这场大考验的人……不是他。
“准备好了吗?”
华妍雪咬牙点头。
未等她反映过来,冰凉的刺痛感霎时传遍全身。
凄艳的血泉箭似地喷上那房中白底蓝花的纱幔帐顶,透出一张朦朦胧胧的雪白面庞,似在云端,弹指之间,她不复是她,眼底里焕发出血红色的光芒。
仿佛是在血色的黄昏,耳边传来汩汩涛声,节奏缓慢而闷滞,她在血河边艰难行走。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随时可能在下一刻,倒入那条苍茫混浊的大河。
他在岸的对面,踏着半隐半现的莲花漫无目的行走。他身穿宽大而奇异的白袍,一如她与他初见,他也看见了她,微微一怔,神情却如陌路。她扬声大叫,他却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