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毓笑的肚子疼,想要安慰,又觉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说呢,这事儿是宁国公府的家事,宁国公跟李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能说什么?
又没有律令规定,说乐意戴绿帽子有罪。
但从许樟的角度看,就十分之操蛋了。
她叹口气,附和苏怀信道:“要不,你就先搬出去住,眼不见心不烦,再寻个差事做,自己养活自己就是了。”
宁国公毕竟是他的父亲,许樟也是勋贵之后,恩荫入仕,寻个职务也不难,何必留在许家受气。
“你们以为我不想吗?”许樟神情苦闷,道:“老头子不许我走,我有什么办法?”
乔毓有些诧异:“宁国公还蛮在乎你的啊。”
“……那是因为他还没想到办法,叫我二弟承继世子之位。”
许樟脸上遍是无奈:“我母亲是他的发妻,我是他的嫡长子,规矩都摆在那儿,他再想叫二弟承爵,也无能为力。京中这么多公府侯府,也只有我们家,闹的跟个笑话似的。”
大唐对于公府、侯府世子的册立,有着明确的规定。
正妻所出的长子,是第一序位的继承人,若长子过世,便册其嫡长子为世孙,若长子没有儿息便过世,就册长子的同母弟为世子,若没有同母弟,则按照嫡子之外诸子的齿序进行选定,最为年长之人承继爵位。
许樟是嫡长子,有他梗在前边儿,李氏生的儿子怎么也不可能承继爵位。
嫡长子十岁那年,太常寺便会上表,请定世子名分,京中公候府邸不在少数,也只有宁国公府,儿子都这么大了,世子还没定下来。
乔毓知道许樟这情况,还专程去打探过,略微了解几分:“宁国公闹成这样,太常寺不管吗?圣上也没说什么?”
这话刚说完,她就明白过来了。
皇帝自己都不是安安生生从太上皇那儿接班的,这会儿臣下府中出了这种事,怕也不太好开口。
苏怀信轻轻道:“宁国公是圣上的潜邸之臣,玄武门之变前夕,圣上暗令他往洛阳经营,太上皇发觉异常,将宁国公扣留拷问,他咬紧牙根,只字未吐。毕竟是老臣,涉及的又是家私,圣上……”
乔毓为之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都不怕,你们为何苦着脸?”
许樟豁达一笑,道:“我也曾经为此失落过,但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没什么。”
“老头子对我和我母亲是不好,但宁国公的爵位的确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想要传给谁,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又何必为此自怨自艾?”
他轻叹口气,道:“我小的时候,他在外征战,总共也就见过那么几面,哪来什么情分。后来天下安定,他又将我母亲休弃,我留在老家,便再也没见过他,好容易到了长安,却又深陷泥潭,每次见了生人,自我介绍说是宁国公之子的时候,我都在想,还不如跟人说我自幼丧父呢……”
乔毓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拍拍他肩,正待劝慰几句,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满口胡言,简直混账!”
几人吃了一惊,下意识扭头去看,却见不远处站了个中年男子,眉头拧个疙瘩,对着几人怒目而视:
“何谓人义?不过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即便不知此言,也该知道子不言父过,如此信口胡言,真是……”
他似乎怒极,面色铁青,紧紧瞪着许樟,再说不下去了。
乔毓上下打量他一眼,小声问许樟:“你爹?”
“……”许樟眉头跳了一下:“我不认识。”
二人一道扭头去苏怀信。
后者咳了一声,道:“是博亭侯孔郁,也是孔圣人的第三十世孙。”
见这几人还在交头接耳,博亭侯怒气愈胜:“父母之恩大过天,你竟敢在背后如此诅咒怨恨……”
许樟真想一脚把他踢到曲江池里边儿,叫好生洗洗脑子,忍了忍,方才道:“我只听说过: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你只说我不该背后说父亲长短,怎么不说我父亲做的如何过分?”
博亭侯怒道:“你还敢狡辩……”
许樟毫不客气道:“侯爷,你既说我信口胡言,枉顾纲常,那我也来问你,我是宁国公嫡长子,板上钉钉的世子人选,这会儿人都十八了,怎么还没定下来啊?你抽个空儿去跟我爹说道说道?”
“这是许兄家事,我如何好插手!”博亭侯为之一滞,又冷冷道:“你不要岔开话题……”
乔毓念书的时候就不喜欢儒家典籍,知晓后世之后,便更加不喜欢了。
三纲五常暂且罢了,后边儿又搞出一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鬼话,叫女人立贞洁牌坊,争着守活寡还引以为傲,这都算些什么事儿?
孔子自己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都贞观三年了,周公召公后嗣不知何在,孔家凭什么还被人供奉着?
皇帝得位不正,所以格外在意世人的看法,对于士林儒家的态度也偏向友善,博亭侯这样寸功未建的文人,只因为是孔家后嗣,就平白得了个侯爵之位。
若换成乔毓,非赶到倭国去挖矿不可。
“博亭侯,枉你口称规矩,三句话不离纲常,”她站到许樟前边儿去,嗤笑道:“你见了我,怎么连腰都没弯一下?”
博亭侯此前虽没见过她,却听闻过乔家四娘的鼎鼎大名,看她一眼,眉头蹙得更紧:“孤男寡女在此,简直伤风败俗!”
“什么孤男寡女,多难听啊,”乔毓斜他一眼,纠正道:“明明是两男一女,看清楚再说话。”
博亭侯被她这话梗得心口疼,手指哆嗦,指着她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乔毓笑嘻嘻的走过去,一巴掌将他手臂拨开,博亭侯神情中不禁闪过一抹惊惧,像是回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面色愈加难看了。
奇怪,我有什么吓人吗?
乔毓心下不解,却也懒得纠结,抱着胸冷冷道:“再不滚我揍你!”
按照博亭侯素日的秉性,这时候就该坚持到底的,然而眼前这副面孔给了他无限的威慑,他僵了一会儿,还是恨恨一甩袖,转身离去。
乔毓看不惯他这副模样,从树上拧了个半生不熟的石榴,径直砸到他后脑勺上,那石榴弹了一下,滚到了不远处的草丛上。
博亭侯握着后脑勺,回头怒目而视,便见那三人吹着口哨,跟流氓似的,笑嘻嘻的看着他。
他心头惊怒,最后竟也忍了,转身大步离去。
“这种人就是欠收拾,”乔毓冷哼一声,又向许樟道:“别理他。”
许樟摆摆手,无所谓道:“跟我家那些事儿比起来,这算什么。”
苏怀信叹了口气,正想说句什么,耳畔却听到一阵弓弦紧绷的异响,心下一颤,扬声喝道:“敌袭!”
今日端午,又刚赛过龙舟,周遭气氛正盛,他虽出声示警,其余人想要反应过来,却也困难。
一支利箭呼啸而过,不知是射中了谁,血色一闪即逝,惊叫声旋即响起,再远一些的地方,看台处似乎也乱了起来。
乔毓方才同两个义弟说话,选的位置便有些偏,眼见事情有变,心就慌了。
别人也就罢了,乔老夫人还在那儿呢!
她来不及多想,话都没说,便匆忙往看台那儿去了。
苏怀信同样挂心父母,也是疾奔而去。
许樟无牵无挂,便不似那二人那般慌乱——要是他爹今天死了,他非敲锣打鼓庆贺一个月不可。
想归想,他动作却不迟疑,跟着两个义兄过去,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
不知是从哪儿冒出一群刺客来,先是暗放冷箭惊乱人群,后来又扑入场中,直奔看台方向而去。
乔毓唯恐母亲和姐姐出事,心脏跳的飞快,匆忙过去的时候,见到了韩国夫人与昭和公主,二人正被林缙护在身后,几个禁军防卫在前。
她安下心来,话也不说,便待离去,冷不防有人扔过来什么,回首借住,却是一柄鄣刀。
天子面前不得佩戴兵刃,在这儿的人多半手无寸铁,面对这等异变未免反应不及,只有负责警戒护卫的禁军们佩有兵器。
乔毓手握刀柄,就有种找到本体的安心感,向林缙点一下头,直往看台处去。
事发突然,现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仆婢们的惊叫声与兵刃相击的脆响交汇在一起,更显得杂乱无序,人群拥挤,奔向看台的路似乎被拉得无限长。
也是赶得巧了,乔毓穿过人流,越过花坛时,正好瞧见前不久刚见过的博亭侯了。
他是文人,不通武艺,这时候当然是有多远躲多远,正慌乱的往不远处桥洞处躲避。
乔毓瞥了眼,懒得理会,倒是许樟,经过的时候顺带着踢了他一脚,博亭侯腰背受力,咕噜噜滚过去,碰到桥洞才停下。
博亭侯勃然大怒:“你这……”
许樟敷衍的留了个假笑,扔下句:“举手之劳,道谢就不必了。”便飞速离去,只留博亭侯在那儿七窍生烟。
情况并没有乔毓想象中那么坏。
她到了地方去看,便见乔老夫人与乔家一众女眷被昌武郡公与乔安等小辈护在身后,并没有受伤的迹象,而卫国公却协同禁卫,守护在皇帝与几位皇子身边。
今日盛宴,各府郎君不在少数,抵御几个刺客倒不困难,甚至有高门夫人手持兵刃,护卫在前。
卫国公府的坐席距离皇帝等人迫近,有刺客冲到近前去,手中利刃还没下挥,便被常山王妃举刀架住,一脚踢开之后,反手割了脖子,血淌的跟喷泉似的。
乔毓下意识打个哆嗦,就被常山王妃瞅见了:“去哪儿了?伤到没有?”
乔毓喊道:“我没事儿!”
刺客主要是冲着皇帝父子几人去的,故而别处的压力便没有那么大。
李氏皇族尚武,皇帝也是马背上打的天下,与皇太子长身而立,手中提刀,神情并未因这变故有所改动,禁卫们护在前边儿,逐渐清缴所剩无几的刺客。
较之场中禁卫,刺客的人数并不占优,身手也有所不如,只是事发突然,方才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会儿禁军掌控局面,再去应对刺客,自然就是砍瓜切菜了。
好好的端午节闹成这样,注定是不能善了了,不仅如此,恐怕最终还会蔓延成一场巨大的风暴。
乔毓在心里叹口气,下意识去找京兆尹,就见那可怜的人儿擦着冷汗,看起来像是要哭了——毕竟在长安发生这种事,他首当其冲。
仅剩的几个刺客已经是强弩之末,见状便咬破口中药囊自尽,其余人想要制止都来不及。
乔毓眼明手快,一刀背打在近处刺客脖子后边儿,那人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晕死过去了,禁卫们忙近前去将人按住,三两下将他下颌卸了。
局面已经稳定,皇帝的脸色方才阴沉下来,怒喝道:“京兆尹?!”
“臣在。”这一回,京兆尹是真的哭了。
皇帝这厢问责官员,秦王便组织着将一众女眷安置妥当,皇太子则去指挥禁军警戒,又叫人将那仅存的刺客带走,以备日后审问。
乔毓跑到乔老夫人身边去,左右看看,见是无恙,方才道:“吓死我了。”
乔老夫人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一点小场面,并不放在心上,语气微急道:“三郎受伤了,你去帮他看看。”
乔毓心头一跳,凑过去一瞧,便见乔安手臂中了一刀,淅沥沥的往下滴血。
她蘸了几滴一瞧,松口气道:“刀上没毒。”
说着,便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取出伤药,往伤口上倒了点儿,又将他衣袖切断,小心翼翼的将伤口裹好了。
“没事儿,”乔毓摸了摸侄子的脑袋,安抚道:“养一阵子就好了。”
皇帝出行,必然是带着太医的,但场中伤者不在少数,不免会顾及不到,乔毓跟乔老夫人和常山王妃说了声,便去帮忙了。
人有亲疏远近,乔毓也不例外,先去看了邢国公夫人,见她无恙,又去问常珪夫妻。
常夫人紧紧盯着她看,目光有些古怪:“你也会医术?”
“会啊,”乔毓不明所以:“有什么不对吗?”
常夫人怔了几瞬,眼眶忽然湿了,猛地抓住她手,似乎想要说句什么,冷不丁被常珪推了下,方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笑着掩饰:“那边儿有人受伤了,你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