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无能为力的还有何淑珍。其实打从水根进门,她就已知觉,只是她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生活在自己的回忆里,自己和自己对话,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从昨晚开始,她是整个人的思维完全鲜活了,整个魂灵都沉浸在对以往的思绪中,留下坐在这里的,不过是具老迈的躯壳。——在幻觉里,她回到了水井湾村口的大岩洞。岩洞里面阴暗潮湿,快天黑的时候洞口还会有蝙蝠倒悬在上面晃啊晃。不到夜深人静,肥大的老鼠不时进进出出。她对老鼠倒是不怕,她是吃过老鼠肉的,如果运气好的话她倒希望能拍死来烤着吃。
在水井湾住上不几天,村里人口口相传,都知道大岩洞里住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小丫头,甚至连她的来路都一清二楚。相较于别的村,水井湾是出了名的好地方。这里地势平缓,旱涝保收,地主对佃户们租赋相对较轻,人们算计着一日三餐过日子,填饱肚子还不是很困难。于是渐渐地有人拿来一些吃食放在洞口,渴了就去榕树下水井手捧了水喝。天气好的时候,她会走出洞去晒晒太阳。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没过多久就有了转机。
那是一个大雾刚刚散去的早上。起雾的清晨是相当冷的,被冻得打颤而在榕树下走来走去的何淑珍注意到对面走来两个人,似乎有些眼熟。便直楞楞地呆看着。这是一对母女,母亲四十来岁,一身蓝色粗布斜襟大褂,脚上一双圆口黑色布鞋。瘦小身材,黄腊腊的一张脸上一双细长的小眼睛。女儿十六七岁,梳着两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脸型还算圆润,眼睛明亮,嘴唇很薄。这是何淑珍对朱凤珍的第一印象。朱凤珍的母亲姓孙,就是淑珍那个李家婆婆的亲妹妹。何淑珍犹豫着是不是该不该叫姨,朱凤珍开口了:“妈,这是不是小表弟的小媳妇啊?”“嗯!”孙姨从头到脚打量着面前这人蓬头垢面的小人,又是怜悯又是气恨,“谁叫她自己不争气呢,好吃懒做的行径怎么能安身立命呢?你大姨也是狠了点,不过也没办法呀。只是瞧她一身单薄得可怜,造孽哦。”母女俩走近岩洞往里瞧了瞧,咂了咂舌,摇头叹气“这怎么住得!”孙姨愣了半晌,身上又没有一点吃食,只有对女儿苦笑道:“我们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唉,总是亲戚一场.”朱凤珍转了转眼珠,瞅着何淑珍对母亲笑“妈要是想帮她谋点吃的,眼前就有,只要不嫌她埋汰,就叫她跟我们去一趟呗!”就是这随口的一句话,算是救了何淑珍一命。
却说朱凤珍母女为什么会来这儿呢?原来朱凤珍家在镇上,父亲靠着一手裁缝的手艺,日子还算过得去。四十出头的孙姨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心疼得什么似的。最近,有媒人给女儿提了一门亲事,这次是专程来找朱仙婆给算算合不合适。
孙姨冲何淑珍招了招手,仔细吩咐在水井里捧了水洗了手脸,带着光鲜亮丽的女儿和灰溜溜、邋蹋的前侄儿媳妇,向朱仙娘家而去。
一行三人沿着田间小道,踏着小道上被露水****的石板,经过了许大友四合院大门口,过去一大片葱翠的竹林掩映下一座红泥青瓦的院落,那就是朱仙娘家。朱仙娘名气很大,以至于人们忘了她的本名,只知道她姓朱。她从上一代仙娘手里接过这门手艺不久,就中风了,(这门巫术在传下来的过程中就有一个说法,说是得了真传的人都会为此付出一样代价),所以即使本村的人,除非去问神,平时也绝少见到她。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从屋里迎了出来,一言不发地把她们仨带到厢房的一间屋子,冲里面说了声:“妈,有客来了!”里面一人苍老的声音沙哑地说声“好了,进来吧。”何淑珍三人一掀门帘,跨了进去。屋子里香烟缭绕,光线昏暗,让人愣了一下神才看到正面靠墙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放满了香蜡纸烛,一位肥胖的圆脸老太太坐在桌子旁边的木椅上。桌子上方的墙上却一张神像都没有,只是一大片被烟熏得乌黑的印迹。桌子的另一边却也坐了一个妇人,看到孙姨三人进来忙站了起来,口中说着:“我已经好了,你们来吧。”退到了一边,却没有走出门去。孙姨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她恭敬地冲上方的老太太弯了下腰,“仙娘您老人家好哦!我又来朝贺您老人家了。”朱仙娘点点头,示意她们坐下。孙姨在桌子的这一边坐下了,朱凤珍轻轻地推了一把站在门口的何淑珍,俩人过来站到孙姨身后。
孙姨先自报家门,刚一提起,朱仙娘竟是记得“是镇上朱裁缝家里的吧!哦,女儿都这么大了么,还俩,咋不怎么像呢?”孙姨趁势把何淑珍的情况说了,末了,冲着朱仙娘苦着脸“唉,这不是在您老人家眼皮底下吗,您老人家最是菩萨心肠,又神通广大,认识的财主多,看看能不能给她谋条生路呀?”朱仙娘平静地点点头,冲着刚才站起的妇人说“财主我们水井湾倒是出得起,人都到了我们水井湾,我们倒不好见死不救的。别说财主,我们就是一般人家都收留得下她。在我们水井湾还没有饿死过人呢。只是哪里乡下人家不是勤劳过日子,我怎么听说这丫头懒惰呢?”孙姨急得拍着大腿替她遮掩道“小孩子嘛,懂事后就好了,要有耐心好好教导也会学会过日子的。我就经常给我妹妹说,耐心着点,过几年成了媳妇就懂事了。要不是我妹夫身体不好,侄子又小,日子越过越悕惶,她们怎么舍得白白扔掉一个儿媳妇呢。”一句话挑起了朱仙娘的老毛病。这水井湾大大小小的婆婆媳妇,大部分都是朱仙娘牵线做媒娶进来的。以至于每让她看到一个适龄姑娘,都忍不住暗暗琢磨给水井湾谁家小伙撮合合适。这也是朱仙婆之于水井湾人家的好处。只是她瞅着何淑珍年龄显然小了点,没有想到哪去。反倒是跟她一起站着的朱凤珍,往那一站,更显得婷婷玉立。而且很明显年龄要大一些,更适合谈婚论嫁。
朱仙娘在心底把村里人家一一过了过,打量着何淑珍,眼睛却瞅着先前来的妇人说道:“除去少数乡里抽去的壮丁,倒是有那么两三家还有后生。只不过年龄却不般配。这四处兵荒马乱的年景,一般庄户人家讨一个媳妇还是要帮得上手,不然岂不平白添一张嘴。许大嫂,要不你领去。徐德贵家小子不是逃回来了么,你一发好人做到底,给他把儿媳妇也讨了去。再说你家许大友刚讨了小,你不要人侍候,那一位可是城里人,还是要个人在身边侍候一段时间。”那位许大嫂看看孙姨三人,又看看朱仙娘,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旁边朱仙娘说了,原来先来这位是许大友老婆,因为多年没有生育,许大友从城里讨回来一位小夫人。徐德贵是许大友家唯一的长工,有个儿子十六岁了,名叫徐有才。前段时间去镇上抓药回来路上碰上抓壮丁被抓去了。队伍出镇经过花谣山的时候,这小子鬼机灵,一猫腰钻进了山边溶洞。当地人都知道,花谣山的溶洞自古就有。里面洞与洞相连相通,纵横交错,比迷宫还可怕,还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深,通向哪里。最熟悉的当地人走进去又出来用了三天,据说都没走到尽头,还差点没能出来了。所以一般人是不敢轻易进洞的。当兵的只好对着洞口放了几枪了事。而徐有才猫在洞里躲到了天黑才逃回家里。因为惧怕本乡也要抓丁,求了朱仙娘,去了镇子边上的矿上挖煤。朱仙娘的儿子在镇子外面的大山里一处煤矿上替人管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