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在四合院里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院后的竹林被时来的微风吹得一阵阵轻轻颤抖,发出娑娑的声响。林秀在打扫干净的房间里坐了下来,屋里除了有刚点燃的檀香味,还飘散着纸钱的味道。这是回来之前外婆特意吩咐过的,每次回来都要在堂屋前供着先人神位的位置,代她给老家的先人们烧些纸钱。老人的这份心意林秀能体会,这无关迷信,完全是老人寄托哀思的一种表达方式。
嗅着屋里的烟火气息,林秀屏气凝神地拿出一个用黄纸包好的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包褐色的颗粒,这是大外婆交给她带回来的铁砂,还有两道符。林秀手捧着这包铁砂,按照徐外婆的吩咐,先从外婆屋里往门外洒,一边洒一边念着咒语。从楼上洒下来,再经过堂屋往后门,然后再倒过来到屋前来,左右两边的房前屋后都洒过了,最后在院子的大门上贴上了黄色的朱砂符咒。然后她又来到院子正中,低下头默默地念着什么,整个过程林秀一脸庄重肃穆。午后徐来的微风不时地在院中贴地扫过,整个院子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上房左边是间卧房,透过破旧的布满尘埃的窗棂,程富贵眯缝着双眼盯着院外,林秀的一切行动都看在眼里。他对身边躺着的女人说:“这人是要做什么呢?看这样子倒像是林秀,这丫头小时候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有些古怪,许家的人都不回来了,就她还老往这院里跑,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些啥?”身边的女人翻了个身,不耐烦地说:“没看见她神神叨叨的!我看这也是个疯子,我们都是疯子!要不谁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程富贵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也是。老子是穷疯了,她这可是发哪一门子疯呢?”
林秀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人。小的时候,寄居在外婆家的林秀一直体弱多病。每次一发起病来就忽然陷入昏厥,任凭一家子人千呼万唤都毫无反应。八十年代的水井湾的医生还是许开明,但许开明面对林秀的这种病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病急乱投医的外婆那几年背着林秀找到了花谣山上的一位五六十岁的土医生(当地人称会一些古老医术但不被社会认同、没有执业资格的人)。土医生伸出铁钳一样的双手,从林秀头顶穴位一直掐到脚底。土医生下手极重,每一次大拇指掐下去都留下深深的指甲印。往往掐完一遍林秀就有反应,只是她只觉得浑身乏力、动弹不得。掐完后悠悠醒转的林秀对自己昏厥过去发生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还说自己每次昏厥之前总是先看到有许多人围着自己转圈,从地上转到头顶,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于是就眩晕倒地了。
那时朱仙娘已经把位置传给了徐外婆,徐外婆亲眼见到过林秀发病,又仔细地听了她的诉说,于是把林秀的父母叫来,告诉他们林秀是菩萨座下的童子转世,这样的孩子生来就不容易养。如果她要是在十二岁之前开了心窍,知道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那么她就不可能活到成年。要把她留下就要做一个木偶替身,中间用五色丝线填上,外面用红布裹住,请仙娘开了光,在菩萨面前写了文书化了。做好的木偶带回家去,供奉在家里,直到成年。父母听从了徐仙娘的话,依样做成了个木偶回家。
说也奇怪,至那时起林秀再也没发过病。不但没发过病,从那开始过后的林秀就显得比同龄的孩子更加聪明伶俐,记忆更是异于常人。五六岁时,她能把从外公许大水那里听来的故事一字不漏地讲给同龄的小伙伴听,更能编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还有一些前世因果经,吸引得比她还大的孩子们整天围着她转。有些大人说她小小年纪也学得她外婆神神叨叨的,叫自家的小孩子少跟她往来。——这也是,就像村里最神经质的范秀才,整天不知疲倦地自言自语,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村里人人见了她避之犹恐不及。唯有林秀,每每见了她还亲热地打招呼,还恭恭敬敬地喊她七舅妈(范秀才的男人排行老七)。村里人有时也能看见范秀才在田间地头干活,身后林秀像小尾巴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跟就是大半天,这更让林秀成了水井湾的笑谈。唯有徐仙娘说,林秀这孩子心性纯洁、对人没有分别心,这孩子会成大器的!——同样,这句话也被人当成了笑谈。
就在这午后的院里,林秀静静地坐在院子中间。徐外婆吩咐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她眼光流连在院子各处角落,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她童年的印记。闭上眼,似乎还能感觉原先满院子的喧闹,似乎这院中的某处还闪烁着明亮的眼睛在窥视她。这是死去的魂灵吗?一这样做想,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神经了。于是她站起身来准备给李杰打电话。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还不回来的?想想还是不用打电话,自己还多年去山上转过,也真想四处走走。于是她回身轻轻掩上房门,从大门口走了出去。不想,迎面碰上了徐威。
徐威回家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一见林秀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秀儿姐,刚才还没来得及请你上家里坐坐的。你们上次回来也没上我家去,这次难得连李杰哥哥也回来了,一定上家去坐坐。要不也住上几天再走?”
徐威显得过分热情,林秀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不了,我们来看看就走。李杰还要赶回去处理些业务,总也只有三天假,这已经是第二天了。明天还要去徐外婆那里一趟的。这不李杰说想四处走走,从后门一出去大半天都不见回来,三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正想出去找找看呢。”
“那我们一起去吧,水井湾的山头我应该比你熟悉。再说,现在湾里各处都快成荒山野岭了,保不准李杰哥哥是迷路了。”徐威说着站到一边,示意林秀先走。林秀想说不见得,但一想也是,这水井湾里青壮年劳力都出门打工去了,整个水井湾里各处的庄稼地都没有人耕种,地里的野草长得都快有一人多高。原有的路径也大都被杂草掩盖,别说李杰一个外乡人,就是林秀自认要一个人上山也怕找不到路径的,有徐威引路也好。于是,她们转过了院后的竹林,沿着后山往山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