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站在门口的这个人,竟真的是陆小凤,既不是陆三蛋,也不是陆小猪。
陆小凤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的?金九龄简直不能相信。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金九龄竟不由自主说了句很笨的话:“你本该已在八百里之外的!”
陆小凤道:“好像是的!”
金九龄看着手里的竹筒,道:“我刚才还接到从南海来的飞鸽传书!”
陆小凤道:“我知道。”
金九龄道:“你知道?”
陆小凤道:“那鸽子的确是你训练出来,交给孟伟的,竹筒上的火印和纸也都不假,可是这次放鸽子的人却不是孟伟!”金九龄不懂。
陆小凤道:“这封信上写的是不是‘陆某已过此地,西行而去’?”
金九龄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这封信本是我写的!”
金九龄更吃惊:“你写的?你几时写的?”
陆小凤道:“前天晚上。”他微笑着解释,“前天晚上,我特地要孟伟传书给你,约你在蛇王的老窝相见,你总该知道!”
金九龄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天晚上他写信时,我已看到了他的字迹,那种字并不难学!他去放鸽子的时候,我就乘机拿了他一个竹筒、一张信纸,等他再上床后,我又去摸了他一只鸽子。”
金九龄的脸色已发青。
陆小凤道:“那天晚上,我就将鸽子交给了一个住在南海的朋友,请他在今天午后放出来。”
他又微笑着解释:“因为我算准了你一见到我,就会想法子把我支开的,你才好有机会将公孙大娘杀了灭口。”
金九龄忍不住道:“你也算准了我会叫孟伟在那边等着报告你的行踪?”
陆小凤道:“南海是我的必经之路,孟伟是那里的地头蛇,你又是个很谨慎的人,若非我已走远,你怎么会放心下手?”
金九龄道:“可是这地方……”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地方的确很秘密,本来我的确很难找得到。”
金九龄道:“是谁带你来的?”
陆小凤道:“是那只鸽子。”
金九龄又怔住。
陆小凤道:“竹筒迎风,就会发出哨声,从今天午后,我就在城楼上等着,我知道那只鸽子一定能找得到你,凑巧我的轻功也不错!”
金九龄的脸色已由青变绿,看看公孙大娘,又看看陆小凤:“难道你们也是早已串通好的?”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
金九龄道:“难道你早已在怀疑我?”
陆小凤道:“直到蛇王死的那一天,我才真正开始怀疑你!”
金九龄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发现他死了时,他那小楼上并没有燃灯?”
金九龄点点头,却还是不明白这一点有什么重要!
陆小凤道:“屋子里没有燃灯,就证明蛇王是在天黑之前死的,证明他还没有准备燃灯时,就已遭了别人的毒手!”
金九龄的脸突然僵硬。他永远想不到这一点迹象,竟是破案的重要关键。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若真已约好蛇王在西园相见,为什么又要在他赴约之前,赶去杀了他?所以那时我就已想到,杀死蛇王的凶手,必定是另外一个人!”
金九龄道:“你已想到是我?”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把握,我只不过想到,蛇王很可能是在替你做事!”
金九龄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只有你才能要挟蛇王,因为他替我去找那张王府地形图时,得来太容易,那张图也太详细,就凭一个市井的好汉,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神通,除非他已和王府的总管有了勾结!”
金九龄的嘴唇已发白,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陆小凤道:“你用那种缎带勒死蛇王,本是准备嫁祸给公孙大娘的,却不知那反而变成了给她脱罪的证据。”
金九龄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与我交手时,剑上的缎带已被我削断了,那种缎带却不是随时可以找得到的,那时候她根本也没有机会去找!”
金九龄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叹道:“只要有一点漏洞,已足以造成堤防的崩溃,何况你的漏洞还不止一点!”
金九龄第三次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布置那两间屋子,本是很高的一招,但你却忘了一点!”
“哪一点?”
陆小凤道:“每个人身上都有种独特的气味,那些衣裳若真是公孙大娘穿过的,就难免会有她留下来的气味。”
公孙大娘嫣然道:“有很多人都说我是很香的女人。”
陆小凤道:“你总是不肯让花满楼参与这件事,也许就正是因为怕他发现这秘密,却不知我也早已学会了他的本事!”他微笑着又道,“现在我看一件事时,已不但会用眼睛看,还会用鼻子闻!”
公孙大娘又笑道:“所以也有很多人说他像是条猎狗。”
陆小凤道:“你故意制造出那个传讯的木匣,故意中毒,好让我一个人去,这实在也是高招,只可惜你又疏忽了一点。”
现在金九龄只有听着。
陆小凤道:“孟伟根本是个老粗,连小篆都不懂,又怎么会认得匣子上的钟鼎文字?何况,你中毒之后,他居然一点也不关心,岂非也是很反常的事?”
公孙大娘道:“而且他太有钱了,居然随时都能拿得出上万两的银子来!”
陆小凤道:“我算过他的薪俸,就算不吃不喝,一文钱也不花,也得存五六十年,才能存得到十万两银子!”
公孙大娘微笑道:“想不到这个人的算盘,居然也打得很精。”
陆小凤道:“可是一直到那时,我还是没有把握能确定,因为薛夫人若说那红缎上的牡丹是女人绣的,绣花的就一定是女人,所以……”
金九龄终于又忍不住开口:“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又拿出那块红缎子,仔细看了很久。我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才看出你的秘密!”
金九龄道:“你看出了什么?”
陆小凤道:“我看出那牡丹有一瓣的针眼比别的花瓣粗,想必绣的是两层线,拆了一层,还有一层!”他微笑着又道,“别人看你在绣花时,其实你却是在拆线,所以那牡丹虽然是女人绣的,那绣花大盗却不是女人。”
金九龄道:“还有呢?”
陆小凤道:“还有一点,你不该掳走薛冰的!”
金九龄第四次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后来我已知道,薛冰已做了公孙大娘的八妹,就算公孙大娘真的是绣花大盗,也不必对她的八妹下毒手!”
公孙大娘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八妹的?这连我都不懂了!”
陆小凤道:“因为那只手!”
公孙大娘道:“什么手?”
陆小凤道:“孙中的手!”他又解释道,“薛冰砍断了孙中的手,那只手却又回到薛冰的屋子里,那只手当然不会是自己爬回去的,除了红鞋子姐妹外,砍断别人的手之后,也绝不会再去将断手要回来!”
公孙大娘道:“你看到了三娘包袱里的鼻子,才想到那只手的?”
陆小凤点点头,道:“她加入你们并不久,本已忘了你们每个人每年都要带些东西回去交差的,等她想起来,才去要回那只断手,可惜她走得太匆忙,偏偏又忘记将手带走。”他叹了口气,又道,“我问她手是怎么会到她屋子里去,她也装糊涂,因为她不愿让我知道她跟你们有关系!”
公孙大娘道:“可是你早已猜到了!”
陆小凤道:“直到我听你说‘八妹已不会来’的时候,我才想到,你的八妹一定就是她!”
金九龄突然冷笑,道:“这理由并不好!”
陆小凤道:“这些理由的确都不太好,可是对我说来,却已足够!”
金九龄道:“真的已足够?”
陆小凤道:“理由虽已足够,证据却还不够。”
金九龄道:“你根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我一定要你自己承认,所以我才想出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金九龄道:“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定要等到你的计划已完全成功,公孙大娘已死定了的时候,你才可能在她面前说实话,所以我就只好先将她置于死地,让你认为她已等于是个死人了!”
公孙大娘苦笑道:“这法子虽然有效,却苦了我,像这样的罪,我一辈子也没有受过。”
陆小凤道:“最重要的是,我们绝不能先让你知道一点风声,绝不能让你怀疑我们已有默契!”
公孙大娘道:“但我的姐妹中,却有一个是你的人。”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还特地在她们面前,演了出戏!”
公孙大娘道:“直到现在为止,她们还不知道我是自己愿意跟你来的,并不是真的败给了你!”
陆小凤笑了。
公孙大娘瞪眼道:“你用不着笑,总有一天,我还要跟你再比过,还是三阵定胜负,看看究竟是你强,还是我强?”
陆小凤道:“当然是你强,我只不过是个笨蛋。”
公孙大娘道:“你的确很笨,连我都一直觉得你很笨,可是你有一样好处!”
陆小凤道:“我也有好处?”
公孙大娘嫣然道:“你当然有,你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忽然变得聪明起来!”
陆小凤叹道:“我自己的确有点莫名其妙!”
公孙大娘笑道:“不是你自己莫名其妙,是让别人莫名其妙!”她用眼角瞟着金九龄,又道,“譬如说这个人,他现在就一定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会忽然聪明起来的!”
陆小凤又笑了。
金九龄却不禁长长叹息,道:“我的确一直都低估了你!”
陆小凤道:“也许我……”
金九龄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一直将你当作好朋友,当作好人,想不到你竟会和绣花大盗勾结,来陷害我。”
陆小凤不笑了,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
金九龄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你们随便怎么样陷害我,都没有用的,我从十三岁入公门,到如今已近三十年,从来也没有做过一件枉法的事,无论你们怎么说,都绝不会有人相信!”
陆小凤道:“可是你自己刚才明明已承认了!”
金九龄冷笑道:“我承认了什么?”
陆小凤好像也已说不出话来。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一点证据。
金九龄当然已看准了这一点,又道:“我难道会承认我自己是绣花大盗,天下会有这么笨的人?这种话你们说出来,岂非要让人笑掉大牙!”他冷冷地接着道,“何况,现在羊城和南海的两班捕快,都已知道公孙大娘就是绣花大盗,你们现在就算杀了我,官府中也一样会画影图形,通缉天下,你们迟早还是跑不了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一战又是你胜了。”
金九龄正色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邪必不能胜正,公道必定常存,所以你们不如还是乖乖地随我去归案的好。”
陆小凤叹道:“邪不胜正,正义常存,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这道理。”
金九龄道:“我当然明白。”
陆小凤道:“你既然明白,就该知道你无论玩什么花样,都没有用的!”
金九龄道:“我根本……”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以为你刚才说的那番话,除了我们之外,就没有别人听见?”
金九龄脸色变了变,立刻恢复镇定:“我并不是聋子,这附近若还有别人,休想能瞒得过我!”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的耳目很灵,刚才只不过是一时疏忽,得意忘形,所以才没有发现我,现在若还有别人在这附近三五丈内,的确瞒不过你!”
金九龄冷笑。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若是有人在三五丈外,就根本听不见你说的话。”他不让金九龄开口,又道,“只可惜这些人是和平常人不同的!”
金九龄道:“哦?”
陆小凤道:“这些人的耳朵比你还灵,你虽然听不见他们,他们却听得见你。”他眼睛里发着光,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他们全都是瞎子,瞎子的耳朵,总是特别灵的!”
金九龄脸色又变了。
陆小凤大笑,道:“现在你们已经可以出来了!”
笑声中,只听屋瓦上响声不绝,三个青衣妇人,带着三个瞎了眼的男人掠下屋脊,走了进来。
这三个青衣妇人乍看面貌几乎完全一样,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她们都是经过易容改扮的,正是陆小凤与公孙大娘赌最后一阵时,从小楼里分别蹿出去的那三个人。她们带来的三个瞎了眼的男人,一个紫红面膛,脸上带着三条刀疤;一个颧骨高耸,神情肃然;另一个却是锦衣华服,满面病容的老人。看见了这三个人,金九龄的全身都已冰冷僵硬。他当然认得这三个人。这三个人的眼睛,就是被他刺瞎的,正是常漫天、江重威和华玉轩的主人华一帆。
江重威脸色铁青,恨道:“我与你相交数十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常漫天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若是真的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华一帆气得全身发抖,想说话,却说不出。
金九龄看着他们,一步步往后退,找到张椅子坐下,似已再也站不起来。
公孙大娘道:“你一定想不到他们三位是怎么会忽然来的!”
金九龄的确连做梦都想不到。
公孙大娘道:“我的姐妹,最没有嫌疑的,就是老四和老七,所以我早就关照了她们,和我的贴身丫环兰儿,叫她们分别去请江总管、常镖头和华老先生尽快赶到这里!”
陆小凤道:“我们早已算准,他们三位最迟今天都可以赶到这里,所以我也约好了他们今天正午前后,在城楼上相见!”
一个青衣妇人吃吃地笑道:“陆小凤去追那鸽子,我就追陆小凤,等我知道这地方后,就把他们全都带来了。”她的笑声清悦而令人愉快,正是那个爱笑的红衣少女。
另一个青衣妇人道:“但我们也知道你的耳目很灵,所以都不敢走得太近,你在说什么,我的确没有听见,幸好他们三位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她的声音甜而柔,正是公孙大娘的四妹欧阳情。
金九龄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到了现在,他才真正已无话可说。
“邪不胜正,正义常存。”这句话他也许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红衣少女和欧阳情已走过去,双双扶起了公孙大娘,两人忽然同时皱了皱眉,又皱了皱鼻子。
公孙大娘的脸居然也红了,悄悄地在她们耳畔说了两句话。两个人都笑,红衣少女又忍不住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们的确有权笑,也有理由笑了。只有问心无愧的人,才能笑得出,才能笑得如此愉快。笑不出来的人是金九龄。
常漫天恨恨道:“我知道你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两针绣一个瞎子,可是现在你还能绣得出什么来?”
江重威道:“你现在就算还能绣出双翅膀来,也休想再飞出法网。”
红衣少女笑道:“他现在唯一应该绣的,就是口特别大的棺材,好让孟伟和鲁少华陪他一起躺进去。”
陆小凤道:“我还得再提醒你一件事,你最好也不必再等他们带着你的徒子徒孙来救你!”
金九龄不动,也不开口。
陆小凤道:“现在孟伟还在南海等着向你报告我的行踪,鲁少华却已病了,病得很重。”
红衣少女笑道:“据说他忽然得了种怪病,他那双老是喜欢伸出来问人要钱的手,已不见了!”
金九龄终于长长叹息,道:“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想不到我金九龄竟有今日!”
江重威也不禁叹息一声,道:“其实我早算到你会有这一天的,你太喜欢花钱,太喜欢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