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静静并没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这种情况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个为世人主持公道的神祇,在故意折磨着她。
现在陆小凤虽然已将她抱到另一间房里,让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可是她的痛苦并没有结束,也许已只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无法忍受时,死就会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只希望陆小凤能给她一个痛快的解脱,但是她绝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来,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得到一个教训。
——你愈想死,别人往往就愈要让你活着;你不想死,别人却偏偏要杀了你。
她至今还记得这教训,因为她看见过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面前,也看见过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还活着,她本是在苦难中生长的。
陆小凤虽然一直都静静地站在床头,她却看得出他心里也很不平静。
无论谁看到了那些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事之后,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陈静静忽然勉强笑了笑,道:“我想不到你会来,但你却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
陆小凤并不否认。
陈静静道:“我本来一直认为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一些,没有让箱子里的石头滚出来,也许你就不会怀疑我了!”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箱子里装的是石头,你却接受了,楚楚和你本该是从小认得的,却故意装作素不相识,这两点虽然都让我觉得很可疑,却还不是最重要的线索!”
陈静静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是只黑熊!”
陈静静道:“黑熊?”
陆小凤道:“冷红儿总认为自己看见过一只黑熊,其实那只不过是个披着黑熊皮的人而已,因为这个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样又偏偏是别人容易认出来的,所以她就披上熊皮来掩人耳目,无论谁发现一只黑熊,都一定会远远避开,绝不敢仔细去看的。”
陈静静道:“你认为这个人就是我?”
陆小凤道:“嗯!”
陈静静道:“因为你看见我房里有张熊皮?”
陆小凤道:“你当然想不到我会到你房里去,那本就是件很凑巧的事!”
陈静静叹了口气,道:“我的屋子确实从来都不让别人进去的,这一点你没有错!”
陆小凤道:“我哪点错了?”
陈静静道:“你能到我房里去,并不是因为我恰巧晕倒,因为那天我根本就没有晕过去!”
她的声音虽微弱,可是每句话都说得很清楚,因为她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这世上也许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会控制自己。
她接着道:“我让你到我房里去,只因为你抱起我的时候,我忽然有了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我……我本来也想不到李神童会忽然闯进去。”
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我若是他,我也会忽然闯进去的!”
陈静静道:“同样的熊皮,本来有两张,还有一张是李霞的!”
陆小凤道:“那天你们去埋藏罗刹牌的时候,身上就披着熊皮?”
陈静静道:“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想不到红儿还坐在岸上发怔。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当然也看见了我!”
陆小凤道:“但是她并没有看清楚,她一直以为你是只黑熊!”
陈静静苦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太放心,女人的疑心病总是比较大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发现她昨天晚上又到那里去了,你就杀了她灭口?”
陈静静居然承认:“丁香姨一向认为心最狠的人就是我!”
陆小凤道:“她本来虽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杀她的时候,她终于认出了你。”
陈静静叹道:“她看见我的脸时,那种眼神我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陆小凤道:“那时你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一击得手,就立刻走了。”
陈静静道:“因为我知道她已必死无疑。”
陆小凤道:“可是你没有想到,一个人临死的时候,往往也就是他这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候。”
陈静静没有开口,心里却有点酸酸的,现在她就很清醒。
陆小凤道:“所以她临死前,终于想到那天她看见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罗刹牌的,所以她就挣扎着爬到那天你出现的地方!”
陈静静道:“所以你才知道我们是把罗刹牌藏在那里的?”
陆小凤黯然道:“不错!”
陈静静忽然冷笑,道:“这么说来,她的死对你岂非只有好处?你还难受什么?”
陆小凤想说话,又忍住。
陈静静道:“不该难受的你难受,真正应该难受的事,你反而觉得很高兴。”
陆小凤已闭上嘴,等着她说下去。
陈静静道:“那天我去找你,并不是替你送下酒菜,更不是为了关心你、喜欢你,我去找你,只不过为了要绊住你,好让李神童把李霞的尸体冻在冰里,所以我只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实你一碰到我,我就想吐!”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陈静静道:“你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想死。”
陈静静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想死?”
陆小凤道:“因为你一直在故意激怒我,想要我杀了你。”
陈静静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敢的,你一向只会看着别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没有杀人的胆子!”
陆小凤又笑了笑,忽然转身走出去。
陈静静失声道:“你想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去套车!”
陈静静道:“为什么现在要去套车?”
陆小凤道:“因为你既不能骑马,也不能走路!”
陈静静道:“你……你要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穴道里的暗器我虽然拿不出来,可是我知道有个人能拿出来!”
陈静静道:“你……你……你为什么不肯让我死?”
陆小凤淡淡道:“因为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陈静静看着他走出去,眼泪已慢慢地流下来,终于失声痛哭,却不知是为了悲伤?是为了悔恨?还是因为感激?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想哭的时候,若是能自由自在地痛哭一场,也满不错的。
陆小凤当然听得见她的哭声,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来,把心里的悲伤痛苦和悔恨全都哭出来,哭完了之后,她也许就不想死了。
阳光已消失,风更冷,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还站在那里流着鼻涕傻笑,刚才发生的那些悲惨的事,对他竟似完全没有影响。
别人虽然笑他傻,也许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数人都快乐些。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微笑着拍这孩子的头,道:“你去替我照顾照顾房里的那个阿姨,她有好多好多钱,她会买糖给你吃!”
傻孩子居然听懂了他的话,雀跃着跑进去:“我喜欢吃糖,好多好多糖!”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刚走出门,就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他并不意外,他早已算准岁寒三友一定会在外面等着他的。
孤松先生道:“拿来!”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是想要钱?还是想要饭?”
孤松先生脸色又气得发青,冷冷道:“也许我这次是想要你的命!”
陆小凤微笑道:“要钱要饭都没有,要命倒有一条。”
孤松怒道:“难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断你的腿,才肯交出罗刹牌?”
陆小凤道:“就算你打断我的腿,我也不会交出罗刹牌。”
孤松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我正想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几时说过要把罗刹牌给你的?”
孤松厉声道:“你准备给谁?”
陆小凤道:“蓝胡子。”
孤松道:“一定要给他?”
陆小凤道:“一定。”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去换回一样东西。”
孤松道:“换什么?”
陆小凤道:“换我的清白。”
孤松盯着他,缓缓道:“难道你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把这罗刹牌占为己有?”
陆小凤道:“我想过!”
孤松道:“现在你还想不想?”
陆小凤道:“想!”
孤松脸色又变了。
陆小凤淡淡地接着道:“我想的事很多,有时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时我想当宰相,又怕事多;有时我想发财,又怕人偷;有时我想娶老婆,又怕啰唆;有时我想烧肉吃,又怕洗锅;有时我甚至还想打你一巴掌,又怕惹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孤松已忍不住笑了,但是一转眼他又板起脸,道:“所以你想的事虽多,却连一样也没有做。”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活在世上,好像都是想得多,做得少的,又岂只我一个?”
孤松的目光忽然到了远方,仿佛也在问自己——我想过什么?做过什么?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就一定要受到各种的约束,假如每个人都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出来,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过了很久,孤松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挥手道:“你走吧!”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已不会让我走的,想不到你居然还很信任我。”
孤松板着脸,冷冷道:“这已是最后一次。”
陆小凤微笑道:“只要你想喝醉,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就在你附近。”
他也挥了挥手,刚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寒梅忽然道:“等一等!”
陆小凤只好站住,道:“有何吩咐?”
寒梅道:“我想看看你。”
陆小凤笑了:“你尽量看吧,据说有很多人都认为我长得很不错。”
寒梅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并不是你这个人。”
陆小凤道:“你要看我的是什么?”
孤松道:“看你的功夫。”
陆小凤的笑立刻变成苦笑,道:“我劝你不如还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证,我的功夫绝没有我的人好看。”
寒梅却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转身,道:“你跟我来。”
陆小凤迟疑着,看看枯竹,又看看孤松,两个人的脸色也全无表情。
他叹了口气,只好跟着寒梅走,嘴里还在喃喃地嘀咕:“你究竟想带我到哪里去?喝酒赌钱我都奉陪,若是要打架拼命,我就要开溜了。”
寒梅也不理他,三转两转,走到一条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楼,门口停着十来辆镖车,一杆紫缎镖旗斜插在门外,迎风招展,上面绣着的是一条金龙,蟠着个斗大的“赵”字。
陆小凤认得这杆镖旗,“金龙镖局”虽然远在关外,主顾大多是到长白山来采参的参客,可是在关内的名头也很响,因为这家镖局的总镖头,“黑玄坛”赵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极负盛名的镖师,不久之前才被金龙镖局重金聘来的。
现在他就在这家酒楼上喝酒,一个人有了他这样的声名地位,气派当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楼,就笔直走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是黑玄坛赵君武?”
赵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着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头,他眼力一向不错,却看不出这老头是什么来历,只好点点头,道:“我就是。”
寒梅道:“你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道:“请教。”
寒梅道:“我就是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岁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护法长老。”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听到“岁寒三友”四个字,赵君武的脸已像是个面具忽然拉长了,听到“西方魔教”四个字,赵君武额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立刻站起来,抢步赶出,躬身道:“晚辈有眼无珠,不知道仙长大驾光临……”
他还在不停地说,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维客套话都说出来,寒梅却已转身走了,走到陆小凤面前,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听说过。”
寒梅说道:“他的名头并不小,他的武功也不弱,见到我时,还是恭敬得很,你在我们面前却漫不为礼。”
陆小凤笑了,道:“他小时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总是比较有礼貌的!”
寒梅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是个孤儿!”
寒梅道:“所以你没有家教。”
陆小凤道:“没有。”
寒梅道:“那么你就该受点教训。”
他忽又转身,指着陆小凤问赵君武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
寒梅道:“你也不必知道,我只要你替我教训教训他。”
赵君武面有难色,苦笑道:“可是在下与他素无过节,怎么能……”
寒梅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并不打算勉强你,你可以选择,是要出手教训他?还是要我教训你?”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从桌上拿起了个锡酒壶,随随便便地一捏一揉,酒壶就变成了一团,再轻轻一拉,就又变成条锡棍。
赵君武脸色变了,忽然一个箭步蹿过来,反手一掌,猛砍陆小凤后颈,这一着凶狠迅速,出手居然一点也不留情。
陆小凤居然连动也没有动,就这么样站在那里挨了他一掌。
左颈后有条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赵君武虽然没有练过内家掌力,可是一双手粗糙坚硬如岩石,这一下打得实在很不轻,陆小凤不被打死,也该立刻晕过去的。
谁知他却偏偏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而且居然还面不改容。
赵君武脸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个肘拳,用力撞在陆小凤胸腹间。
陆小凤又挨了他一拳,还是不动声色。
赵君武满头汗如落雨,他两次出手,明明都没有落空,却又偏偏像是打空了,只觉得对方整个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连一点着力之处都没有。
他第三拳本已准备出手,拳头也已握紧,却再也没法子打得下去。
陆小凤好像还在等着挨打,等了半天,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已教训得够了?”
赵君武也想勉强笑一笑,可是现在就算天上忽然有个大元宝掉在他面前,他也没法子笑得出来。
陆小凤又转过头看着寒梅笑了笑,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寒梅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还没有开口,枯竹已抢着道:“你请吧!”
陆小凤微笑道:“谢谢。”
他拍了拍衣襟,从桌上拿起个还没有被捏扁的酒壶,对着嘴一饮而尽,大步从寒梅面前走了过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下楼,已有个店小二奔上来,手里拿着封信,大声道:“哪位是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指指自己的鼻子,带着笑道:“我就是陆小凤,却不是大侠,大侠只会揍人,不会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