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月初五,晴。
陆小凤正对着一面擦得很亮的铜镜微笑。
看到镜子里的人居然不是自己,这种感觉虽然有点怪怪的,却很有趣。
镜子里这个老人当然没有本来那么英俊,看起来却很威严,很有气派,绝不是那种酒色过度,一条腿已进了棺材的糟老头。
这一点无疑使他觉得很愉快,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洗脸。
所以他只能用干毛巾象征性在脸上擦了擦,再痛痛快快地漱了口,再转过头看看床上的老太婆。
他摇着头叹气道:“犬郎君的确应该让你年轻一点的,现在你看来简直像我的妈。”
柳青青咬着牙,恨恨道:“是不是别人随便把你弄成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一样能够自我陶醉的?”
陆小凤笑了,大笑。
这时,那条听话的狗已摇着尾巴进来了,孝顺的孩子也已赶来磕头请安。
陆小凤更愉快,他笑道:“今天你们都很乖,我请你们到‘三六九’去吃火腿干丝和小笼汤包去。”
“三六九”的汤包小巧玲珑,一笼二十个,一口吃一个,吃上个三五笼也不嫌多。
连陆大爷的狗都吃了三笼,可是他的管家婆却只能站在后面侍候着。
在京里做官的大老爷们,规矩总是比别人大的。
店里的跑堂在旁边看着只有摇头,用半生不熟的苏州官话搭讪着道:“看来能在大老爷家里做条狗也是好福气的,比好些人都强得多了。”
陆小凤正在用自己带来的银牙签剔着牙,嘴里啧啧地直响,忽然道:“你既然喜欢它,为什么不带它出去遛遛,随便在外面放泡野屎,回来老爷有赏。”
跑堂的迟疑着,看看管家和管家婆:“这位管家老爷不去?”
陆小凤道:“他不喜欢这条狗,所以这条狗就喜欢咬他。”
跑堂的害怕了:“这位老爷喜不喜欢咬别人的?”
陆小凤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别人就算请它咬,它还懒得张口哩。”
大老爷的夫人也在旁边开了腔:“我们这条狗虽然不咬人,也不啃骨头,可就是有点喜欢吃屎,你最多只能让它舐一舐,千万不能让它真的吃下去,它会闹肚子的。”
跑堂的只有赔笑着,拉起牵狗的皮带,小心翼翼地带着这位狗老爷散步去了。
管家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孝子,孝子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道:“你放心,你老子这条狗是乖宝贝,绝对不会跑的,而且它就算会跑,也跑不了。”
孝子忍不住问:“为什么?”
老太太道:“因为你也要跟着它去,它拉屎的时候,你也得在旁边等着。”
表哥果然听话得很,站起来就走。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看来我们这个儿子倒真是孝子。”
陆小凤有个毛病,每天吃早点之后,好像都一定要去方便方便。他的酒喝得太多,所以肠胃不太好。
老太太就算是个特大号的醋坛子,盯人的本事再大,至少老爷在方便的时候,她总不能在旁边盯着的。
可是一条狗要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不管你是在方便也好,是不方便也好,它都可以跟着你。
所以陆小凤每次要方便的时候,犬郎君都会摇着尾巴跟进去。
今天也不例外。
陆小凤一蹲下去,他就立刻压低声音道:“那个跑堂的绝不是真的跑堂。”
没有反应,陆小凤根本不睬他。
犬郎君道:“他的轻功一定很高,我从他的脚步声就可以听得出来。”
还是没有反应。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陆小凤在方便的时候,也是专心一意,全神贯注的。
犬郎君又道:“而且我看他一定还是易容的高手,甚至比我还高。”
陆小凤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你是个妖怪。”
犬郎君怔了怔:“妖怪?”
陆小凤道:“一条狗居然会说话,不是妖怪是什么?”
犬郎君道:“可是……”
陆小凤不让他说下去,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对付妖怪的?”
犬郎君摇摇头。
陆小凤冷冷道:“不是活活地烧死,就是活活地打死。”
犬郎君连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就乖乖地摇着尾巴溜了。
陆小凤总算轻松了一下,对他来说,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就算是坐在马桶上,也算是种享受,而且是种很难得的享受,因为他忽然有了个会盯人的老婆。
他出去的时候,才发现柳青青已经在外面等着,而且像已等了很久,地上的蚕豆壳已有一大堆。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是喜欢看男人方便?还是喜欢嗅这里的臭气?”
柳青青道:“我只不过有点疑心而已。”
陆小凤道:“疑心什么?”
柳青青道:“疑心你并不是真的想方便,只不过想借机避开我,跟你的狗朋友说悄悄话。”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坐在外面听我是不是真的方便了?”
柳青青笑道:“现在我才知道,这种声音实在不太好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他是条公狗,若是母狗,那还了得?”
柳青青淡淡道:“若是条母狗,现在他早已是条死狗了。”
02
四月初六,时晴多云。
管家婆的簿子上记着:
早点在城东奎元馆吃的,其间又令人遛狗一次,来回约半个时辰。
遛狗的堂倌姓王,当地土生土长,干堂倌已十四年,已娶妻,有子女各一。
此人已调查确实,绝无疑问。
这簿子当然是要交给老刀把子看的。
海奇阔却反对:“不行,不能这么写。”
管家婆道:“为什么不能?”
海奇阔道:“我们根本就不该带这条狗来,更不该让他找别人去遛狗,老刀把子看了,一定会认为其中有问题。”
管家婆道:“你准备怎么办?”
海奇阔冷笑,道:“这条狗若是条死狗,岂非就没问题了?”
管家婆道:“你不怕陆小凤?”
海奇阔道:“活狗已经变成了死狗,就好像生米已煮成熟饭一样,他能把我怎么样?”
管家婆吐出口气,道:“却不知这条活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变成死狗?”
海奇阔道:“快了。”
管家婆道:“明天你去遛狗?”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这好像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
管家婆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海奇阔道:“是的,绝对是的。”
四月初七,晴。
海奇阔已牵着狗走了很远,好像没有回头的意思。
表哥跟在后面,忍不住道:“你几时变成这样喜欢走路的?”
海奇阔道:“刚才。”
表哥道:“现在你准备走到哪里去?”
海奇阔道:“出城去。”
表哥道:“出城去干什么?”
海奇阔道:“一条狗死在路上,虽然是件很平常的事,狗皮里若是忽然变出个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表哥道:“这种事当然是绝不能让别人看见的。”
海奇阔道:“所以我要出城去。”
他紧紧握着牵狗的皮带,表哥的手也握住了衣袂下的剑柄。
这条狗不但听得懂人话,而且还是个暗器高手,如果狗没有死在人手里,人反而死在狗手里了,那才真的是笑话。
谁知这条狗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狗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海奇阔道:“我只知道这附近好像已没有人了。”
表哥道:“简直连条人影都没有。”
海奇阔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这条狗,叹息着道:“犬兄犬兄,我们也曾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总算也是朋友,你若有什么遗言后事,也不妨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做的,我们一定替你做。”
狗在摇尾巴,汪汪地直叫。
海奇阔道:“你摇尾巴也没有用,我们还是要杀了你。”
表哥道:“可是我保证绝不会把你卖到挂着羊头的香肉店去。”
海奇阔还在叹着气,醋钵般大的拳头已挥出,一拳打在狗头上。
拳头落下,立刻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条狗狂吠一声,居然还能撑起来,表哥的剑却已刺入了它的脖子。
鲜血飞溅,海奇阔凌空掠起,等他落下来时,活狗就已变成了死狗。
海奇阔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杀狗的确比杀人轻松得多。”
表哥却沉着脸,忽然冷笑道:“只怕我们杀的真是条狗。”
海奇阔吃了一惊,立刻俯下身,想剥开狗皮来看看。
狗皮里面也是狗,这条狗竟不是犬郎君。
海奇阔脸色变了,道:“我明明看见的。”
表哥道:“看见什么?”
海奇阔道:“看见犬郎君钻进这么样一张狗皮里去,就变成了这么样一条狗。”
表哥冷冷道:“狗有很多种,同种的狗样子都差不多的。”
海奇阔道:“那么犬郎君到哪里去了?这条狗又是怎么来的?”
表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陆小凤?”
厕所外面居然又有人在等着,陆小凤刚走到门口,连裤带都没有系好,就看见了海奇阔。
海奇阔的样子,看来就像是已经憋不住了,一泡屎已拉在裤裆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我每次方便的时候,外面都有人在排队,难道大家都吃错了药,都在拉肚子?”
海奇阔咬着牙,恨恨道:“我倒没有吃错药,只不过杀错了人。”
陆小凤好像吃了一惊,道:“你杀了谁?”
海奇阔道:“我杀了一条狗。”
陆小凤道:“你杀的究竟是人?还是狗?”
海奇阔道:“我杀的那条狗本来应该是个人的,谁知它竟真的是条狗,狗皮里面也没有人。”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狗就是狗,狗皮里面当然只有狗肉和狗骨头,当然不会有人!”他叹息着,拍了拍海奇阔的肩,“最近你一定太累了,若是还不好好地去休息休息,说不定真会发疯的。”
海奇阔看样子好像真的要被气疯了,忽然大叫道:“犬郎君呢?”
陆小凤淡淡道:“他既不是我儿子,又不是我的管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海奇阔道:“可是一定要带他下山来的却是你。”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说要带条狗下山,并没有说要带犬郎君。”他又拍了拍海奇阔,微笑道,“现在你虽然杀了我的狗,可是我并不想要你偿命,不管怎么样,一个好管家总比一条狗有用得多,何况,我也不忍让管家婆做寡妇。”
海奇阔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陆小凤终于已系好裤带,施施然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带着笑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老刀把子,他一定会觉得很有趣的,说不定还会重重地赏你一样东西。”
他笑得实在有点不怀好意:“你想不想得出他会赏你样什么东西呢?”
海奇阔已想到了。
不管那是样什么东西,都一定是很重很重的,却不知是重重的一拳,还是重重的一刀。
海奇阔忽然大笑,道:“我总算想通了。”
陆小凤道:“想通了什么?”
海奇阔道:“我杀的既然是条狗,死的当然也是条狗,不管那是条什么样的狗都一样,反正都已是条死狗。”他眨了眨眼,微笑道,“连人死了都是一样的,何况狗?”
陆小凤也大笑,道:“看来这个人好像真的想通了。”
四月初八,晴时多云偶阵雨。
今天管家婆簿子上的记载很简单:“赶路四百里,狗暴毙。”
03
四月初九,阴。
没有雨,只有阴云,一层层厚厚的阴云掩住了日色,天就特别黑得早。
荒僻崎岖的道路上渺无人烟,除了乱石和荒草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
“因为赶车的怕错过宿头,所以要抄近路。”
“这条是近路?”
“本来应该是的,可是现在……”管家婆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迷了路。”
现在本来已到了应该吃饭的时候,他们本来已应该洗过脸,漱过口,换上了干净舒服的衣裳,坐在灯光辉煌的饭馆里吃正菜前的冷盘。可是现在他们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迷了路。
“我饿了,饿得要命。”柳青青显然不是个能吃苦的人,“我一定要吃点东西,我的胃一向不好。”
“假如你真的一定要吃点东西,就只有像羊一样吃草。”
柳青青皱起了眉:“车上难道连一点吃的都没有?”
“非但没有吃的,连水都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饿着。”
柳青青忽然推开门,跳下车:“我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我去找。”
“找什么?”
“无论什么样的地方都有人住的,这附近一定也有人家。”柳青青说得好像很有把握,其实心里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可是她肯去找,她不能不去找。因为她不能吃苦,不能挨饿。
无论你要找的是什么,只有肯去找的人,才会找得到。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第一个发明车辆的人,一定是懒得走路的人,就因为人们不愿吃苦,所以人类的生活才会进步。
她肯去找,所以她找到了。
山坳后的山坡下,居然真的有户人家,而且是很大的一户人家。
事实上,你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很难找到这么大一户人家。
在黑暗中看来,山坡上的屋顶就像是阴云般一层层堆积着,宽阔的大门最少可以容六匹马并驰而入。
可是门上的朱漆已剥落,门也是紧闭着,最奇怪的是,这么大的一户人家,竟几乎完全看不见灯火。
据说一些无人的荒野中,经常会有鬼屋出现的,这地方难道就是栋鬼屋?
“就算真的是鬼屋,我也要进去看看。”柳青青只怕挨饿,不怕鬼。
她已经在敲门,将门上的铜环敲得比敲锣还响,门里居然还是完全没有回应。
她正准备放弃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开了一线,一线灯光照出来,一个人站在那灯光后的黑暗中,冷冷地看着她。
阴森森的灯光,照花了她的眼睛,等到她看清这个人时,就再也不敢再看第二眼。
这个人实在不像一个人,却也不像鬼,若说他是人,一定是个泥人,若说他是鬼,也只能算是个用泥塑成的鬼。
他全身上下都是泥,脸上、鼻子上、眉毛上,甚至连嘴里都好像被泥塞住。
幸好他还会笑。
看见柳青青脸上的表情,他就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干泥“噗落噗落”往下直掉。
无论是人是鬼,只要还会笑,看来就比较没有那么可怕了。
柳青青终于壮起胆子,勉强笑道:“我们迷了路……”
她只说了一句,这人就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们迷了路,若不是迷了路的人,怎会跑到这鬼地方来?”他笑得很愉快,“可是老太太你用不着害怕,这里虽然是个鬼地方,但我却不是鬼,我不但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好人。”
柳青青忍不住问道:“好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泥?”
这人道:“无论谁挖了好几天蚯蚓,身上都会有这么多泥的。”
柳青青怔了怔:“你在挖蚯蚓?”
这人点点头,道:“我已经挖了七百八十三条大蚯蚓。”
柳青青更吃惊:“挖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这人道:“这么多还不够,我还得再挖七百一十七条才够数。”
柳青青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跟别人打赌,谁输谁就得挖一千五百条蚯蚓,少一条都不行。”
柳青青道:“你输了?”
这人叹了口气,道:“现在虽然还没有输,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经输定了。”
柳青青看着他,眼睛已看得发直:“用这种法子来打赌倒是真特别,跟你打赌的那个人,一定是个怪人。”
这人道:“不但是个怪人,而且是个混蛋,不但是个混蛋,而且是个大混蛋。”
陆小凤一直远远地站着,忽然抢着道:“不但是个大混蛋,而且是特别大的一个。”
这人立刻同意:“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道:“他若是混蛋,你呢?”
这人又叹了口气,道:“我好像也是的。”
陆小凤还想再说什么,柳青青却已抢着道:“你不是混蛋,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一定肯让我们在这里借宿一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