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眼里,皇帝变了,那个一年多来,每天都忧头烂额的皇帝不见了,而那个刚入宫时,铲除阉党的果决睿智的皇帝又回来了。
龙书案后,崇祯端然独坐,面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布着一点血丝的眼眸内闪动着幽幽的冷光。
有句话说“每临大事有静气”,意思是遇到大事不能冲动,要冷静,崇祯就有这种特质。第一次表现出这种特质当然是在铲除魏忠贤,铲除阉党的时候,而现在则是第二次。每逢这种时候,崇祯的头脑特别清楚,不管多愤怒,他都不会激动,这和平常的时候绝然不同。
当看到袁崇焕的奏疏,知道袁崇焕杀了毛文龙时,崇祯震骇,他简直无法相信,袁崇焕竟然连专大帅(专门负责城郭之外总兵事权的将军)都敢擅杀!
震骇过后,崇祯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袁崇焕想干什么?在袁崇焕眼里,他这个皇帝算什么?
“传钱龙锡。”忽然,祯冷冷帝命令道。
天怎么这么热?
天热,钱龙锡的心更热,自荐了袁崇焕之后,他便很少有能安枕的夜晚。袁崇焕尽管在辽东干的有声有色,但他的感觉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非常清楚,皇帝对他是一天比一天更疏远,分水岭就是袁崇焕不听他的话,上疏跟皇帝要内帑充军资。
皇上已经久没有召见过他了,自然就别提单独召见,现在突然传召,钱龙锡每走一步,心就惊一次,肉就跳一回,感觉不好到了极点。
一走进大殿,钱龙锡立刻就不热非但不热了,反而冷了起来。
钱龙锡由热转冷地是皇帝地那双阴冷地眼眸。
腿怎么有些哆?钱龙锡强自镇定向龙书案走去。但还没等他站稳。一份奏疏就被崇祯扔到了他地脚前。
“这是怎回事?”崇祯冷冷地问道。
冷汗刷地一下流了下来。钱龙锡弯腰把奏疏捡了起来开一开。脑袋就嗡地一声响。身子一晃。差点没一头栽倒。
“钦命出镇行边督师、兵部尚书臣袁崇焕谨题为恭报:岛帅逆形昭著。机不容失。便宜正法席>:待罪。仰听圣裁事。”
袁崇焕竟然杀了毛文龙!
奏疏是经过内阁送上来的,而他竟然毫不知情!
双手颤抖着,钱龙锡把奏疏读完,最后崇焕写道:“……但文龙大帅,非臣所得擅诛。
便宜专杀,臣不觉身蹈之。然芶利封疆,臣死不避,实万不得已也。谨据实奏闻,席>:待诛,惟皇上斧铖之下是非之。臣临奏不胜战惧惶悚之至。”
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钱龙锡的脑袋嗡嗡作响。
一般情况下,臣子举荐人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即便推荐错了,有了严重的后果荐的臣子一般也不会因此就负上多大的责任,但崇祯不同虽然最终的决定是他自己下的,可一旦出了纰漏崇祯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什么责任,他只会恨选中的人辜负了他的期望和举荐的大臣欺骗他。
真倒血霉了怎么摊了这么个皇上?
“皇上,臣对此事实是一无所知!”跪倒在地,钱龙锡急切地辩白道。
冷地盯着钱龙锡,半晌,崇祯平静地道:“你们内阁去议吧,拿个结果出来。”
这是何等的大事,内阁会议连夜召开,但钱龙锡、韩、李标等几位阁臣却都面面相觑,不发一语。
这话没法说。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对朝中大多数人而言那是大快人心之举,尤其是对袁崇焕和毛文龙都看不顺眼的,那真是狗咬狗一嘴毛,更是愉快到了极点。但这至多是私下里的,三五好友之间才能见到的真性情,而在明面上,没有人会说一句话,因为谁都还不知道皇帝的态度。
朝中的大臣就这几百人,基本没有秘密,你知道的我差不多也知道。
前些日子,京城里有一个传言,说是毛文龙屯军皮岛,对建奴的威胁极大,奴酋皇太极视之为心腹大患,如锋芒在背,一向欲除之而后快,但却苦无良策,因为他们没有强大的水军,跟本奈何不了毛文龙,正好袁崇焕欲与女真人媾和,于是皇太极就提出条件,以斩杀毛文龙作为议和的先决条件。
这本是无稽之谈,没人会当真,但这件事出来之后,这个传言可就厉害了。
袁崇焕擅杀毛文龙必定是犯了天颜,但如果定个袁崇焕杀将媚和,必将天下震动,什么后果,没人可以料想得到,而且崇祯一旦后悔,确定这件事的人必遭严惩;可如果确认不是,皇上对此事的震怒又明摆在那儿,何况不管有什么理由,袁崇焕擅杀毛文龙都是犯下必死之罪。
总之,在没有确知崇祯的态度之前,内阁绝对发不出这个票拟,即便耿直如成基命,在这件事上暂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人人都在观风色,大臣们是,崇祯也是,而在这些人中,自然也跑不了温体仁。
对于毛文龙,温体仁没什么感觉。虽然都是浙江人,但也仅此而已。魏忠贤得势时,毛文龙巴结的是魏忠贤和阉党的一众要员,和他基本没什么关系。
至于袁崇焕,温体仁也无所谓喜,无所谓恶,和毛文龙差不多,但现在,渴望袁崇焕倒大霉的劲儿,他不会弱于任何人。
只是,和其他人不同的是,那些人是对袁崇焕本人怀恨在心,但温体仁不是,他恨的不是袁崇焕,而是东林党,袁崇焕不过是目前搞垮东林党最好的由
自从钱谦益那件事后,温体仁算是和东林党结下了死仇,这个结是不可能解开的,所以不论是出于泄愤,还是现实的考量,打垮东林党都是必须的。
只是搞一个或者几个东林党人容易,可目标要是整个东林党,那就难了。温体仁从来不怕难难他的劲头反而越足,截至目前为止,他发现最好的机会就在袁崇焕身上。
要整个搞掉东林党,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法子就是翻案,把逆党的案子给翻过来。因为东林党重新得势是因为阉党逆案,如果能翻过来,那也就意味着东林党必然再度失势。
现在朝中和阉党有千丝万偻联系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有机会,这些人是决不会闲着的,而他的任务就是给这些人创造这个机会。
钱龙锡是老牌东林党人阉党逆案有大半的人是钱龙锡办的,而袁崇焕又是钱龙锡举荐的,到时如果袁崇焕出事,那就可以……
温体仁深明这种政治斗的艺术,他知道火是一点一点烧起来的而整个事情的关键自然是在皇帝身上,所以有关袁崇焕的火不管大小,不管暂时看来有用没用,都是越多越好。
温体仁一含而不露,藏在别人注意不到的阴影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形势的变化,他对朝中局势的所有变化都可以说是洞若观火。
搞阴谋出头,顺势而为方是高,温体仁就是这样的高手。半年多以前,借着王永光等人搞出的那把火,温体仁又偷偷地往里边加了些薪柴。
确知袁崇焕不顾皇帝的戒令自与束不的在前屯之高台堡互市之后,温体仁辗转唆使人暗中使劲六月初,成功地让翰林院编修陈仁锡出使辽东查这件事的始末。
真是太巧了,算日子锡仁也快回来了,这等于是在熊熊大火上又倒了一桶油。
一如既,温体仁还是没有动,他在等,他断定很快就会有人忍不住跳出来炮轰袁崇焕,另外,他还在等皇帝的召见。
崇祯早就对他的内阁失去了信任,如果真想听取什么意见,就会找他和周延儒去。现在他和周延儒才是崇祯最信赖的人,但两相比较,在崇祯的心中,他的分量还是远比不上周延儒。
周延儒的条件比他好,状元出身,年纪又轻,相貌又出众,而且比他更无耻,崇祯爱听什么,这小子就说什么,而且周延儒此人也真是有两把刷子,不是饭桶一个。
温体仁知道,周延儒将是他最大的对手,但现在还不是斗这小子的时候,一切得慢慢来,他相信他早晚能让周延儒这小子哭都找不着北。
周延儒什么都好,但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太张扬,聪明外露的太厉害,这小子早晚得栽在这个上。
果不其然,温体仁算的很准,三天后,激烈的交锋就开始了。
最先跳出来的是梁廷栋,紧随其后的是御史高捷和袁弘勋等人,他们这些人指责袁崇焕“擅杀大帅”、“斩帅求款”,并极力鼓吹毛文龙“牵制有功”,最后竟有数十人上疏请诛袁崇焕。
为袁崇焕辩白的人当然也有,如兵科给事中钱家修、兵部职方郎中余大成等人,他们或是知道毛文龙的底细,觉得早就该处置毛文龙了,或是忧虑一旦处置袁崇焕,辽东必然乱作一团,局势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朝堂上的辩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很多人都有即便理屈也不会词穷的本领,何况在这件事上,双手都有实实在在的着力点可以被对手攻击。
骂袁崇焕的人,他们的弱处是毛文龙的东江到底起没起到牵制女真人的作用,因为有两个明证,他们无从辩驳,其一是努尔哈赤攻打宁远,其二是皇太极攻打宁锦。
在这两次大战中,不论是努尔哈赤,还是皇太极,他们都动用了所能动用的绝大部分军力,但在这期间,东江显然没有起到丝毫的牵制作用。
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应对的方法只能是转移焦点。
而挺袁崇焕的人,他们的弱点是袁崇焕擅杀毛文龙确实没有道理,因为不论怎么说,你袁崇焕这么做,置皇帝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