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应推门进来的时候,苻坚正斜躺在窗前发呆。一见进来的是方无应,他赶紧坐起身,想微笑示意,但是只咧了一下嘴,表情由此显得很尴尬。
方无应强忍住想翻白眼摔门出去的**,他抓着把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不像样子,索性还是走进来,在苻坚跟前坐了下来。
等到坐下方无应才觉得不太对劲:他这个姿势,颇像是在审讯犯人——就差一盏直照人眼睛的台灯了。
他干咳了一声,挠挠后脑:“……晚餐,还行么?”
苻坚点点头:“很好。”
“我们都吃那个,也没有时间给你弄好的了。”
“面就很好,不需更多。”
“呃,今晚大家都要通宵干活,你放心睡你的,肯定平安。”
“好。”
干巴巴的对答讲到这里,方无应已经想不出来还能说什么了,他抬头看看,正对上苻坚笑眯眯的脸,一股怒气又从方无应的心底窜上来了!
“又笑什么呀?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笑得很开心!”
“唔。寡人觉得。冲儿你剃了和尚头也挺好看地。嘿嘿。”
方无应想活活掐死他!
“没看见我有头发么!谁说这是和尚头?”
“可是这也太短了。以前寡人亲手为你沐浴。你地黑发及膝。光滑得像丝……”
他地话没说完就停下了。因为方无应地眼睛看起来十分可怕。
苻坚怔了一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这个样子。真不好看。”
方无应瞪了他半晌,突然,乐了。
“那就最好。”他说,“我变老了,是吧?变黑变糙了,再不漂亮了不像玉了对吧?那最好!”
他说这话时,笑嘻嘻的,抱着手臂得意洋洋。
苻坚皱了一下眉头:“为何要与寡人赌气呢?”
“和你赌气?”方无应笑了,“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那为何你与他们说话都轻言细语,单单看见我就发火?”
方无应翻了个白眼,不答。
“不过我看他们,比韩延、高盖都强。”苻坚喃喃道,“那些家伙我信不过,只会怂恿你干更出格的事儿。”
“是因为我现在身边这群人阻止我杀你,你才会这么说,对吧?”方无应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再杀你,但也直到明日夜间为止。”
“这是何意?”
方无应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还看不出来么?我不是那个真正的慕容冲。”
苻坚心头一惊,他凑过来:“你明明是冲儿,怎会不是?”
“我是慕容冲,可又不是慕容冲。”方无应淡淡一笑,“像在猜谜,是吧?”
苻坚看着他,迟疑着说:“……你并非二十六岁?”
“我并非二十六岁的慕容冲。”方无应笑笑,“我老了,早活过了二十六年,也许比你还老。你看,这儿都快有白发了。”
他的手指,指着自己的鬓旁。
苻坚神情似有不忍:“……冲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无应垂下手,看看他,又垂下眼帘,看着地面:“我活了很久,久得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在你从未听说的那个地方。”
有手伸过来,似乎试图握住方无应的手,但在半途就放弃了。
“这个冲儿不会杀你,会给你饭吃,给你地方睡。”方无应抬起头,笑了笑,“可这个冲儿明晚就走,后天一早,此地出现的还是原来那个冲儿。你要当心,别存侥幸,千万不要拿他当作我、还想着回来找他,也别和人说遇到过我。”
苻坚的神情若有所思,似乎明白,又不甚明白。
“病号房”内,窗台上点了根红蜡烛,是小于他们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蜡烛只剩下半根,烛泪已经淌得一塌糊涂,烛身上的半个凤凰已经融化,只剩下凤尾巴,撩着黑烟半隐半显。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方无应慢慢的,又说。
苻坚想了想:“他们,也和你一道回去么?”
“你是说苏虹他们?是的,我们一直就在一起。”方无应说,“我就是在那边认识他们的。”
苻坚闭上嘴,他默默看着方无应,突然轻声问:“你有心上人了,是么?是那个苏姑娘?”
方无应一怔,无声地笑起来。
“是。”他的表情十分坦然,“她不好么?”
苻坚看了他一眼,别过脸去。
方无应故意捉狭地凑过去:“她哪里不好?容貌秀美心肠又善,什么都肯依我——你不喜欢她?”
“不喜欢。”
“为何不喜欢?人家还觉得你挺不错的,昨天和我说遇到了一个好人……”
苻坚叹了口气:“冲儿,你总是这样。”
方无应一愣:“什么?”
“炫耀。”
“……”
苻坚笑了笑,说,“在把你当心肝的人面前,炫耀另有人欢喜你,还比听你说话的人对你好百倍,这些话叫听着的人心里难过,听的人心里越难过你就越得意。你一直就是这样的。”
方无应错愕万分地瞪着苻坚:“……我哪里有?!”
“没有么?和我说除了姐姐,谁你也不睬,我对你再好,也顶不上姐姐一根手指;可我送你玉佩,你却偏要拿去给姐姐瞧,在她面前炫耀你的得宠,气得她砸了玉佩,踩伤你的手……”
“胡说!”
“你与母亲同住,我去见你,明知那几日你姐姐刚被封贵嫔,列三夫人之首,你却非要留我在别院迟迟不肯让我走,故意叫她难堪,独守冷宫;你原本一直对我不假颜色,可只要在你母亲面前,你就变了个人……”
“……是你跑来侮辱我!”方无应激烈地打断他的话,“是你深夜闯入别院,当着我母亲的面侮辱我!”
苻坚看着他,半晌,点点头:“是我擅闯别院,我只是思念你太过,多日不见想去看看你。谁知一见就放不下……可若当时,你真要严词厉色拒绝我,我也不会把你怎样。这你是知道的。”
方无应只觉得浑身发抖,他的血全都涌上了头!
“好,说来说去是我不对,是我生性淫荡!”他气得暴跳起来,“你他妈的就没一点错,你们全都没错!都是我的错!”
他那一下,动作太大,风把蜡烛忽地扑灭,屋子里顿时黑了下来。
黑暗中,只听得见男人粗粗的喘息。
柔软而惨淡的月光,顺着黑暗爬进屋来,照着窗前那一小块地方,白白的,素净得很。
“……我去取火石。”方无应转身想走,又被苻坚叫住。
“算了。”他淡淡地说,“不用了。”
方无应背对着他,僵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好了,过来吧。”他的声音很温柔,“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反正明天,你就走了。”
不知是这伤感的语气,还是那最后几个字打动了方无应,他平息了一下呼吸,缓缓转过身,走回到苻坚身边坐了下来。
黑暗中,一时间,俩人谁都没说话。
“唉,干吗发那么大的火?”苻坚低声说。
“……我觉得,谁都对不起我。”方无应忽然悄声道,“父母,兄长,姐姐,还有你……我曾经觉得你们谁都对不起我。把我当泄愤的工具,当漂亮玩偶任意摆弄,胡乱寄托希望,就因为我是最小的那个,所以一旦希望不能达到,就给我罗织罪名,用不知所谓的道义来鞭挞我,找各种各样方法嘲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