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动,涂老幺整好行李,又左右逛了逛,回来乐道:“你们怎样也想不到,这里头竟是千奇百怪的,同洋货商场似的,左面有一客厅,右边竟是酒馆子,还有阿音爱吃的黑汤。”
阿音心知那是时髦的西式吧台,也不同他计较,只笑吟吟拿着绢子扇风。
稀奇不过半日,众人便在火车有规律的律动中犯了困,黑夜泼墨一样洒下来,流萤似的星辰在窗外晶莹闪烁,倒影到透亮的玻璃上,一个星子便变作了两个。
阿春不爱说话,只默默然坐着,夜里更是睡不着,听着涂老幺淡淡的鼾声,独自走到会客室,靠在窗边望着外头瘦得如弯勾一样的残月。
李十一披着衣裳推门进来,见她的侧脸在暗暗的月华中朦胧至虚幻,白日盘起的头发散了下来,温顺地趴在她优雅的脊背上,车厢内不见一丝风,她的发尾却浅浅地飞起来,妖异又瑰丽。
阿春偏过脸,仍旧是发白的唇色,叫她:“女先生。”
“叫我十一罢。”李十一道。
“十一。”阿春的声音轻得似薄霜降临,“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此情已成追忆,零落鸳鸯。”李十一默念道。
“自我见到你起,我便知道,你能帮我。”阿春抬手支颐,“你说,如今的月亮,同从前的,是一个月亮么?我若望着月亮,能望见故人么?”
李十一笑了笑,摇头未答。
“可是,我连我是谁都不晓得,又哪里来的故人呢?”阿春的声音仿佛自车外里来的,比旁人要慢上许多,带着夜露的清醇。
李十一忖了忖:“你让我去,究竟是找什么呢?”
“骸骨。”阿春道,眼波流转望向她,“我的骸骨。”
李十一动了动唇线,又听阿春道:“我在那里躺了许多年,无棺也无碑,我不晓得我是谁,我想知道,我是谁。”
铁门开了复又关上,李十一侧脸,见阿音穿着香槟色丝绸睡袍,松松垮垮地揽着腰带,一手拢着如云卷发,一手夹了一根烟,慵懒地靠在门边。
“阿音。”李十一颔首。
阿音眯着眼笑了笑,撩人媚骨百态生,款款走过来,轻着嗓子道:“风月,佳人,倒是有情趣极了。”
李十一习惯了她信口胡说,也不搭腔,听阿春同阿音点头打过招呼,便又陷入了烟气朦胧的沉默。
阿音又吸了一口烟,烟灰掸落在茶缸里,李十一启唇道:“既你来了,不妨替阿春姑娘探一探。”
“我不来,你也不使唤我。”阿音笑道。
阿春偏脸,望了李十一半眼,随即朝阿音伸出右手,青紫的静脉在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可见,她低了低下巴,好看的眸子定定望着阿音:“有劳女先生。”
阿音将烟灭了,抬手在她的手心松松一握,又极快地放开,笑道:“我是摸骨,不是诊脉。”
阿春一愣,抿唇淡淡地笑了笑。
火车不厌其烦地吞吐白雾,似一个不知疲倦的巨兽,只顾迎着风铆力跑,不问尽头,亦没有归处。夜幕便是它咆哮的喇叭,将乌拉乌拉的声响放大后搁到人的耳蜗里。
阿音头上的薄汗又沁了出来,透着若有似无的熏衣香,她将面色更白的阿春放开,抽了抽鼻子坐回椅子上,闭眼定了定心神,左手无意识地拈起方才吸了一半的香烟,又用力地杵了杵。
“她的未尽之言,是什么?”李十一问她。
阿音的双目睁得小小的,疲惫又茫然。
“她说——只差一点儿,就一点。”
(防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