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走停停,十来日后才入了胶东道,胶东道临海,不似西安城干燥,却要冷上许多。至诸城县时,天刚刚擦黑,路上薄薄一层冰霜,连叶子上也挂了零星的冰碴子,南边儿海浪隐隐咆哮着,往嶙峋的岩石上拍,黑漆漆仿佛不见底的修罗场,远处山顶的积雪倒是有些清晰,森森泛着青白的冷光。
李十一几个到得晚,天儿又冷,四面的妖风直往脖子里灌,路上没什么行人,连小店也未见得几个,好容易见着前头一个灯火通明的旅馆,忙拎着行李入了内。旅店里没什么人,灯却亮了好几盏,如白昼一般亮堂,将一尘不染的桌椅照得更显干净。
诸城不大繁华,这旅店又小,瞧起来仅是个客栈模样,小三层的砖瓦楼,旧式的格局,一层酒楼二三层客房。外头是黑漆木制的门脸儿,招牌上只写着“吃酒、住店”四字,白字青底的三角旗上缝了一个“棠”。
涂老幺将布包袱甩到桌上,粗喘了几口气,外头太冷,气管子竟有些抽抽,他胡撸几下通红的鼻头,抻着脑袋喊一声:“可有人没有?”
楼梯蹬蹬作响,下来一个二十四五的姑娘,绣花衣裳乌云辫儿,倒是十分朴素,一手掌着一盏煤油灯,一手拢着光,在楼梯拐角处见着她们,愣了愣,显见没料到这个时辰有客人,一会子才挂上笑,道:“来了。”
她将油灯搁在柜台上,紧赶着又先上了几盘瓜子儿和山楂,在衣裳下摆擦了擦方才洗脸弄湿的手,才过来接待来客。
几个姑娘都不大挑食,涂老幺胡乱点了几个当地的小吃,芥菜疙瘩同萝卜片儿拌的辣丝子,喷香流油的烤鸡架子同烧肉,再并上几个芝麻裹的大烧饼,同一壶爽口提神的绿茶,待菜一齐整,精神同味觉一并活泛了过来,指头末梢的寒气都被驱了干净。
宋十九一面吃一面眨眼睛:“这店里实在太亮,晃得眼睛疼。”
涂老幺寻了一回那姑娘,却见她上了菜又回了上头,竟不见个人影。
阿音笑道:“哪有这样做买卖的,烛火不要钱似的。”
李十一将筷子搁下,伸手替宋十九将碗筷挪了个位置:“坐这头来。”
宋十九“嗳”一声,坐到另一头,正巧笼在李十一投下的阴影里,李十一睫毛的剪影就在她手边,她眨一眼,睫毛的影子便温柔地抚一下她的手背。
她望着李十一的影子,又听见了心底熟悉的回响,令她口干舌燥,呼吸被甜滋滋的红晕烫过,发烧似热热地进退。
她伸着尾指碰了碰李十一睫毛的影子,又碰了碰鼻尖,碰了碰嘴唇。有一种情感,同许多不大好的情绪共生,譬如遮掩、回避、矫情、口是心非、若无其事,可凑在一处,却成了普天之下最香甜的秘密,缓缓滋生,晚晚入梦。
身旁人未尝便醉,她咬一口烧饼,味同嚼蜡矣。
对面的阿音放下茶盏,错落着指头支住额角,在眉心揉了揉,奇道:“这烛火不仅亮,还十分香。”
她素日里爱弄香,嗅觉比旁人灵通三分。
话音刚落,又是一段蝮蛇游走似的幽香,自四周的烛焰中袭来,涂老幺抽着鼻子四处嗅,却见李十一垂下的眼皮动了动,伸手掌住宋十九的后脑勺,略略往自己方向一按,另一手于她身后一推,将一纸符咒拍了出去。
涂老幺呆若木鸡,宋十九在李十一的掌心里转了转脑袋,回头一望,见那符咒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尾部被风带起来,一下一下地掀着角。
“这是……”宋十九将头往李十一处靠了靠。
“游魂。”李十一以手背反手将那符纸一拍,只听一阵朔朔的风声,也没什么旁的动静,那符纸却掉落下来,在地上烧作了黑灰。
李十一四处扫一圈,复又提起筷子,夹一口辣丝子,对涂老幺道:“这里头好几只游魂,入了夜,也不便换住处了,你睡前将熟糯米撒在咱们房间的四角,再于门前中央的横梁上悬一黑驴蹄,寻常游魂不敢近前。”
涂老幺一连声应是,逐一记下了,才顾得上抛出自己的纳闷:“我怎么瞧不见?”
阿音娇娇一笑,涂老幺问:“你能瞧见?”
阿音摇头。
涂老幺放了心,又问宋十九:“你也瞧不见罢?”
宋十九正自顾自地怔愣,李十一的手方才自她的头上松松滑下去,指头不经意挨了她的颈子,凉津津的,又好似在纵火。
涂老幺痛心道:“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