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水声像奏得不大齐的乐器,脂膏凝成的手自雾气里捞出来,将拧好的巾子在指尖松了松,探进被褥里,自上而下擦拭宋十九的脊背。
她的背部光滑又细嫩,生着曲线诱人的沟壑,蝴蝶骨略微凸起,又不至太突兀,似敛了翅的鸽羽。
阿音望着她颈后比米粒还小的红斑,皎洁的月光将其晕染得大了些,恍惚的目光又将其变成了指甲盖大小。
它停驻在少女无暇的肌理间,像一个不成体统的闯入者,而经过李十一言语的勾勒,又像一个缺乏教养的引诱者。
风月场所的姑娘,嫉妒心同羞耻心一齐早剥落了干净,是以才能坦然又无谓地拿李十一同宋十九讲笑,只是她今儿望着这红斑,突然便生出了久违的羡慕,那羡慕干净得很,她很有些配不上。
阿音反手抚了抚自己蝴蝶骨上的胎记,它小巧而精致,像一块不当心点上的胭脂。这胎记许多人见过,恩客见过,阿罗见过,偏偏李十一,没见过。
背后隐隐发凉,宋十九见阿音发怔,回过头来,轻声喊她:“阿音。”
她将“姐姐”二字省了,似李十一惯常喊她那样。
阿音醒神,收回手又换了一回水,仍旧将热巾帕覆上去,细细擦着她的汗渍。
一屋无话,连带风声也安静了,停了半盏茶的时辰,忽而听阿音道:“你在拿捏她,是不是?”
宋十九蹙眉,不明所以地偏脸看她。
阿音摇头,自我否定地笑了,宋十九这样直来直往的,懂什么拿捏。
她忽然在安静的氛围里懂得了一些未好生想过的东西。
她终于明白,喜欢和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喜欢不过是一个福至心灵的念头,在一起却同兴兵打仗一样,讲究“求之于势”。
她同李十一本有一万回机缘顺势而为,她却总逆水行舟,用口是心非将那份赤诚掩得严严实实,掩得密不透风。这不是螣蛇的缘故,是她自个儿的缘故。
爱意不是酒,藏得愈久愈醉人,你要让那个人拿它当白米白面,日日嚼日日看,任吃什么菜式也要它就着才香。
待宋十九睡了,阿音掩门而出,正困乏地撸了一把手上的镯子,抬头却见李十一坐在院子一角的石桌旁,一手支颐,一手拨弄着一个空酒壶,厚重的瓷器在粗糙的石板上碾来碾去,她坐在不规律的声响中仰头看着月亮。
她的两个指头抵住酒壶中央最胖的肚子,拇指用力稍稍一旋,酒壶便在她手里转起来,晃晃悠悠的,是一个任她把玩的物件儿。
阿音想起白日里吃酒的情境,猛然忆起自己转酒壶的小动作是自李十一这里习来的,只是李十一做得更慵懒,更自在。
她望着李十一的侧脸,停了停步子未走得过去,心里有把嗓子不甘心地承认,即便同阿罗颠倒红尘,畅快得不知今夕何夕,仍然十分渴望李十一对她落下一个薄薄的拥吻。
好在,她只许自己放肆的心意停留在此时此地的石阶上。
她抬腿,迈下一个阶梯,鞋跟儿触到石板子,李十一抬眼看过来,阿音走过去:“还未歇着?”
“嗯。”李十一沉腕将酒壶停下来。
阿音掏出洋烟,正要抽一根出来,李十一道:“今儿别抽了。”
阿音一怔,李十一许久未管过她了,于是笑问:“怎么?”
李十一蹙了蹙清淡的眉头,敲着酒壶:“你喝了许多酒。”
她的酒味几个时辰也未散,像是缝进了衣裳里。
阿音以无名指将烟顶回去,手里把玩着烟盒子,想了想,问她:“方才听十九说,咱们要找狌狌去。”
李十一颔首,又见阿音懒懒揉了一把脖子:“几时动身?”
“过些日子。”李十一沉吟。
她想起宋十九说要等小涂老幺落地的模样,眼神若有似无地软了几分。此外,她还有旁的盘算,阿音许久未回胡同了,她有些疑虑,不晓得是不是经年累月的,滕蛇的毒性弱了几成。
阿音斜她一眼,将烟盒搁下:“那你这段时日做什么?出摊儿么?”
“不出。”李十一摇头,眼神往四周瞥了瞥,想起宋十九早前洒下的种子,勾了勾嘴角:“种花罢。”
阿音的眼波小扇似的上下晃了晃,最终未言语什么。
第二日清晨,好胳膊好腿的宋十九神采奕奕,起了个大早惯常给李十一打水做饭,敲了门却不见人,往东院去,听蹲着刷牙的涂老幺说,李十一上张家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