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的场子如抽了薪柴的炉子,“嘶”一声便将方才鼎沸的欢愉压下来。
李十一抬眼看这位军爷,八字胡眯缝眼,精瘦精瘦的,说起话来包不住一口略黄的大板牙,大热天里穿着齐整军大衣,略凸着啤酒肚,军帽的帽檐对得正正中。
嗓门大,人却比李十一略矮些,此刻仰头打量她,偏偏又耷拉着眼皮,努力做出一点不屑一顾的睥睨姿态来。
五钱在枪管儿抵着李十一时便上前了三两步,往西服内侧里一掏,抽出一柄短手枪,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精准而稳当地对住军爷的太阳穴。
涂老幺跟着掏了掏,兜里什么也没有,于是壮着胆子抽了个酒瓶子,往桌上一砸,“砰”一声脆响,将场子唬了一跳,阿音捂着胸口瞪他,一句“你大爷”含在舌尖儿,见涂老幺将锐利的半截玻璃往前一扫,大喝一声:“有话好好说!”
军爷皱眉瞥他,涂老幺指着李十一大声道:“你……您瞧仔细,她是个姑娘,两个姑娘做姐妹,跳个舞,拿刀拿枪的犯不着。”
李十一单提了一边嘴角,似笑非笑。
宋十九见她不着急,将握了半个球的右手松开,看一眼另一边的二人,阿罗跨腿半坐在沙发扶手上,捋了捋衣裳下摆,阿音立在一旁,不大用力地望着,手上的绢子攥得略紧。
宋十九见李十一瞥了她一眼。
却听那军爷将芸芸一拉,扯到自己身边,哼一声:“那可是巧了,我这八姨太,惯常爱姑娘。”
这舞厅里迎回来的新姨娘,漂亮得同妖怪似的,可也不省心得厉害,他念着娘儿们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又因新鲜,纵是纵了几回,可如今笑话传了半个上海滩,人要脸树要皮,怎么着也得立个规矩。
——那是您这八姨太的缘故,您得自个儿管教。这句话涂老幺没胆子说,想了想李十一引诱的行径也没脸说,于是皱着鼻子将酒瓶往前送了送,正迟疑着要不要同五钱递个眼色,却见李十一将慵懒的脖子立起来,稍稍往后回敬般磕了磕枪管子,随后在军爷未反应过来的眼神中冷着脸,抬起右手捏了一个符纸,飞快地贴到芸芸的脑门上。
符纸窜出蓝色的火焰,芸芸哀嚎一声定在当场,姣好的身段勾了金边,光芒一时强一时弱,边缘处开始泛白,几秒后竟隐约透明,似水融的一般诡异。
几位胆子小的小姐姨娘掩着唇尖叫起来。
李十一在尖叫声中看向军爷,道:“她是鬼。”
她笑了笑,神态无辜:“我捉鬼。”
军爷揽着芸芸的手似被火烫了,青筋都跳起来,又顾及维持军爷的风范,万不可露出胆怯。于是面不改色捏了捏芸芸的肩膀,不紧不慢收回来,眯缝眼将李十一盯个十来秒,忽而一串震天的长笑,笑得八字胡都抖起来。
他眼一横令副官将枪收了,抚掌道:“李小姐!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
枪杆儿落地的声音整整齐齐,潮水似的兵士有序撤去。军爷在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中望着李十一,将脑袋一斜,摆一个倜傥又客气的站姿,回身同副官干笑两声,两手扶在腰间,对李十一道:“今儿冒犯了,去我府上,喝两杯?”
分明是邀请,却用了“府上”,谦词敬语一塌糊涂,可话从枪杆子里出来,便很有几分力道。
李十一不愿在此起冲突,又兼着想带走芸芸,于是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军爷眼瞧着她对那头暗处里的姑娘使了个眼色,那姑娘便将手腕子上的红线拆了,又把发卡一抽,从盘好的发髻里拔出几枚铜板,三两下穿好线,便要上前走到亮处来。
才刚提步,便被一旁的阿罗伸手一拦,阿罗接过编好的红绳交给五钱,令他上前将芸芸绑了,又拉着阿音立回黑暗中。
军爷望着五钱娴熟的捆鬼动作,瞧得是一愣一愣的,心里头半是信服半是后怕。行动间宋十九上前来寻李十一,军爷对上宋十九的眉目,惧意三两下散了干净,亮着一对不大好找的招子,抚摸两下腰间的皮带,歪嘴笑着问李十一:“这是……?”
李十一伸手将宋十九拉过来:“也是鬼。”
军爷一个激灵,轻浮的笑意僵在嘴边,不自觉后退半步扶住枪。再看那宋十九埋着头,一头乌发掩着半个白净的小脸,他实在不敢细瞧,咳嗽两声转头打量一遭,见诸人收拾停当,大手一挥示意撤退。
出门候着车,军爷对李十一的称呼已从“李小姐”变作了“女先生”,还客客气气地请她去府里作作清扫,顺路断断风水,瞧瞧这上海滩合不合他飞龙在天的命盘。
李十一不应承也不拒绝,只默默听着。待三五辆洋车次第停妥当,军爷当先稳坐头一车,紧随其后的一辆安排给李十一同两个女鬼,还甚是大方地分了一辆车给女先生口中的朋友,令司机将五钱涂老幺及阿罗阿音护送回公馆。
李十一扶着车门站定,见前方军爷滚着飞尘扬长而去,才顿了顿步子,走到后头敲两下车窗。阿罗将车窗摇下来,李十一看了里头的阿音一眼,对阿罗同涂老幺道:“回去好生歇着,晚上不必等我。”
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在与阿罗的眼神交换里。
阿音蹙眉,阿罗点头应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