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宋十九嚼着面线,同李十一对视。
“我的丈夫,名唤沈三白,乾隆二十八年生,长洲人。”芸娘添一句,“便是如今的苏州。”
沈复,《浮生六记》。李十一眼里漫上了然的神色,支起小臂手背抵着下巴,静静听她娓娓道来。
“我同夫君琴瑟在御,缱绻情深,是一等一的恩爱。夫君性子温柔,人也和气,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便是公婆不大喜欢我,因着我善妒。”
“凡天下女子,若有了意中人,自然是想占尽天下独一份恩爱与怜宠,哪里有不嫉妒的呢?”
嫉妒?宋十九将筷子停下来,抽出绢子沾了沾唇角,仔细思索这个道理来。
“彼时我不大明白,世间之事不必尽善尽美,只因着这一点子白玉微瑕,磨成了心头病,万般克制恭谨,以求能讨公婆喜欢。”
她吐出一口烟圈:“机缘之下,我便得了灵猫肉。你说的神兽之气,大抵是这个。”
“我自幼好书,于《山海经》里头读到过灵猫,别名‘类’兽,雌雄同体,状似狸猫——‘食之不妒’。”
宋十九一怔,见李十一亦愣了愣,心有所想地看着芸娘。
“不错,”芸娘点头,“吃了灵猫肉,我便丧失了忌妒心。”
她拿过一个空杯子,将烟灰弹在里头,睫毛垂下来,在脸上布下乌黑的阴影,仿佛一折子戏终于拔到高音,胸腔起伏得厉害。她说:“后来,我遇见了憨园。”
“憨园是我女扮男装,同阿复虎丘游玩时所识,她虽出身风尘,却才貌俱佳,是难得的妙曼佳人。我存了作大度贤妇的私心,想在公婆跟前摆个孝顺,又因着灵猫肉的缘故,便欲替夫君求娶她,纳其作妾。”
“她起先不知,同我往来几回,饮酒对歌,甚是投契,我便与她义结金兰,并赠镯相定,她戴上镯子,脸便同那日天边的云霞似的,只望着我不作声。”
芸娘笑盈盈的,透过水嫩嫩的宋十九,将眸中云霞晕染在她的两颊。
“不曾想,”她的食指点了点烟管子,“我同她道出实意,那晚霞却似被霜花儿打散了,她抖着眼神瞧我,显见不可置信。我捉着她的手同她细细言明,又令夫君赠了她几副画儿,她不做声收了,只反复问我:你当真如此想么?”
“你当真……如此想么?”瞧我同他卿卿我我,瞧我同他举案齐眉,瞧我同他共挽鹿车。
芸娘喃喃重复一回,停住了言语。
她那时在憨园支离破碎的问句里压了压心脏,那里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骤然沉寂的故事像被禁锢在了时光里,带着戛然而止的仓促感,芸娘携带并享受这样的仓促,刻意将语言收住,不疾不徐吸了最后一口烟,平着嘴角将话说得单薄:“而后,她负了我。”
“她原本应承嫁入沈家,却在最后一刻反了悔,另寻富商,远嫁他乡。我那时悲痛不已,成日成夜睡不着,我摸着她的写的诗句,翻着她弹过的琴谱,心里头疼得厉害,也悔得厉害。我却不知,我因何而疼,因何而悔。”
失了嫉妒心,七情六欲便不完整,似一个被绞了一半的绣品,杂七杂八的线头绕在其中,零零碎碎寻不着接口。
芸娘眯着眼,将烟头扔到杯子里,又拎起酒壶,倒了几滴酒进去。“刺啦”的声响,将紧凑的烟丝渐渐泡开。
“后来呢?”宋十九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有些坨的面。
芸娘轻嗤一声:“不久,我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