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为欲所驱,知道她的不由自主,甚至知道她的魂牵梦萦。
“那么我呀,便成了凄凄惨惨爱而不得的一个。”阿音笑一声,“多惨哪。”
她将头靠在床榻上,今儿折了大精神,困意潮水一样袭来。
她枕着床边,呢喃道:“姑奶奶我,不想做惨的那一个。”
“王八羔子,姑奶奶就是……”
生得太漂亮了,四万八千女神佛,才左右不容我。
她伏在床边,睡眠吞噬了不甘心的梦呓,也吞噬了所有苦心经营的乔装,她飞扬的眉尾弯下来,画了一个温顺的弧度,好似你随便说个什么,她也能明眸皓齿地朝你笑,好脾气地点头应好。
阿罗瞧了她一会子,轻柔地将她抱到床上,薄薄的巾被盖上,大抵能一夜好眠。
门咔哒一声开锁,随后是极轻的下楼声,柔弱的姑娘自大门里出去,独自踏着月光走在梧桐叶覆盖的小道里。
分明是夜晚,她却习惯性地撑了伞,低头踩着一片片由路灯裁剪出的灰黑的梧叶。
我叫阿罗,也叫阎浮提。
我原本只是黄泉边上游荡了几万年的冥气,妲己打桥上过,裙中香令我有了鼻息,褒姒饮了孟婆汤,望着黄泉尽头的幽火展颜笑,我才有了一双容纳颜色的明眸。不知经了多少回生离死别的脚步声,我有了听觉,继而又生出了五感。
我托着腮听黄泉畔的故事,从津津有味听至索然无味时,便有了人形。
我头一个见到的,便是令蘅。
那时她穿着雪白的交领长裙,一头黑发散了一半,另一半挽作抛家髻,上头除却一只色泽氤氲的白玉钗,半点装饰也无。她自黄泉边走来,惯常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裙脚隐隐生着风,她的眉目隐隐生着光。
我后来才明白,那不叫光,叫漂亮,叫姣美,叫动人。
令蘅爱叫我的小字阿罗,久而久之,便没什么人记得我的名字,只叫我阎罗大人。
令蘅爱看书,爱写字,爱穿白衣裳,不爱戴朱钗。
我便也看书,写字,穿青罗裙,不挽发梳头。
两千余个春夏秋冬,我听府君令,整公文,办公差,做得细致妥帖,从无差错,可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便是差错。
我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碰见的傅无音。我那时撑伞自奈何桥边过,正同五钱说着话,忽闻一阵震天的哭声,那桥边坐着的姑娘,便是傅无音。
她穿着乾隆时期流行的马面裙,墨绿色的上衫水粉色的裙子,配上满头的钗环,似五钱曾养过的五色锦鸡。
五钱同我说,她未嫁出去,不肯投胎。我不免多瞧一眼,见她红着鼻头抽抽噎噎地抬头看我,眼里的光亮是锦鸡最亮丽的羽毛,她抹一把眼泪,一面打嗝一面将目光追随着我,直瞧得我停下了脚步。
我听见孟婆劝她:“姑娘,这回不成,还有下一回,奈何桥那头,保不齐有精神的小伙儿等着。”
孟婆热心肠,总爱与人唠几句。
我后来在人间遇见黄包车师傅,也是如此。我想,渡人者将人自这头拉到那头,嘴里也要将思想一路颠着,才算完整一程。
傅无音又哭:“你方才说泰山府的人不识得美丑,因而也不晓得我好看不好看,那你怎知那头是精神的小伙儿,却不是一头猪?”
我同五钱对视一眼,陷入沉思。
孟婆亦陷入沉思,只是思得比我短暂些,又道:“那你说,什么样的算是好看?婆子我略有几分薄面,顺嘴打个招呼,将你送入有漂亮公子的人家附近,可好?”
傅无音哼唧两声,抬手指我:“这位公子,便十分漂亮。”
我一愣,连同五钱对视的心思也没了。我向来老派,不大赶时髦,身上还是唐制时兴的胡服,头上也只素素地顶一个花苞似的发髻,也不怪她将我认作小公子。
只是我头一回听人说我漂亮,竟不大晓得该怎样落落大方地应承下来。
于是我撑了伞,携五钱离去。
傅无音在泰山府哭了好几日,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想通了,总算肯投胎去。我翻检她这几日给我递的信,第一封是张先的《千秋岁》:“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第二封是乐婉的《卜算子》:“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第三封是范成大的《车遥遥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四封是她临别的那一日来的,说她这便投胎去了,若有缘相见,她再来提亲。
我将四封信折好,夹在书里。
自她入轮回后,我每每往人间地宅去,也曾试图瞧一瞧她过得如何,这才知晓查人下落需有前世精魂,覆于神荼令上探之,我那时恰掌神荼令,却缺了她的精魂。
再重逢时,她过得仍旧精神,眉间却有了傅无音连哭几日也未烙上的沟壑。
她不记得我,自然也不记得要提亲这回事。
我同她说别来无恙,同她说愿为解药,与她共赴巫山,听她倾诉衷肠。
却再未听过一句抬头是我的情话。
我叫阿罗,她叫阿音。
有些情意出现得过于无稽,衬得人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