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三月?”
“我若同你说了,”令蘅提笔,蘸了蘸墨,“三个月不可闹事。”
阿九咬唇,险些又想动手。
心里的馋虫却七手八脚地敲着小鼓,将她的气焰一寸寸浇熄,她点了点下巴,挑眉:“成。”
令蘅仿佛是笑了一下,又快得令阿九疑心是幻觉。只听她一面敛袖写字,一面道:“地藏之凡胎出生后,谛听便可化作小犬,伴其左右。”
“为何是小犬?做人不好么?”阿九将胳膊叠在书桌上,探着身子问她。
“若做人,恐有情谊纠葛,乱了命书。”
阿九“噢”一声点点头,另一股疑虑又冒了出来:“这生辰帖,竟是说给便给,倒是显得你这泰山府,随便了些。”
她暗藏了些轻蔑的揶揄,也不晓得令蘅是未听出来,还是懒得计较,只专注地将眼神沉下去,随着游走的手腕缓慢迁移:“是地藏投胎前的嘱托。”
这倒是奇了,阿九不明白:“嘱托你给谛听生辰帖?嘱托这个做什么?”
“大概是,”令蘅将最后一捺勾完,搁下笔,略忖了忖,才道,“不舍得。”
“不舍得……”阿九喃喃,有些发了怔。
令蘅却再无二话,封闭的唇线上好似书了“言尽于此”四个字。
阿九不愿再讨没趣,便起身欲走,却听令蘅唤住了她。
她抬头,见令蘅将方才书写完的纸张递上来。
“方才的允诺,画押。”
自令蘅殿里出来,才过了小半个时辰,乌鸦占据了老榆树的枝头,哑着嗓子叫闹。阿九看一眼老昏鸦,又瞧一眼地上被谛听碾过的笔画,心里头仍旧揣着令蘅方才说的“舍不得”三个字。
她同乌鸦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越发觉得泰山府的日子无聊至极,可自己究竟为什么一住便是十来年,愈发不想走。
这里没有遍布奇珍异草的钟山,没有叽叽喳喳的小兽,没有三五个饮酒作乐的好友,连老鸦都叫得有一搭没一搭,同令蘅时断时续的话语一样。
做猪的朱厌怕是早转了另一世,赖着不走的理由已不大充分,就连如今上门找令蘅打架,也有了些瞻前顾后的心虚。
她摩挲着方才签字画押时指缝间不当心染上的朱砂,令蘅方才说的三月之期,像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居留证,令她又隐隐快活起来。
正沉沉思索,没留神却走近了轮回道,天昏沉沉地耷拉下来,低低翻滚的黄沙中排了一队游魂。这一队高矮不齐,形态各异,有满脸横肉的屠夫,也有昂首阔步的锦鸡。阿九抬头瞧了一眼石碑上的“畜生道”三字,在缓缓行进的脚步声中,瞥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瘦小小的谛听捧着那本生辰帖,紧紧搂在怀里,抻了抻衣摆,要往畜生道的队伍末尾去。
她同所有目光呆滞的人畜都不同,她的眼里生着少女的希冀,鼻端沁出薄薄的汗珠,又无端端透出几分焦急。
阿九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
谛听回头,眨了两下眼,微微笑着招呼:“九大人。”
阿九睁眼:“你认得我?”
谛听仍是笑:“府君殿外的言语,我悉数听见了。”
说话时她动了动右耳,犬态毕现。
嚼舌根被抓了现行,阿九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才问她:“你当真要入这畜生道?”
好端端的神兽不做,做野狗。
谛听仍是抱着那生辰帖,笑着将鼻子皱了皱:“是。”
“为什么?”懵懵懂懂的阿九问的好似是投胎,又好似是别的。
谛听未答,只步履轻轻地跟在了队伍中。
阿九立在石碑旁,望着她瘦削的背影,面前是巨大的黑洞一般的轮回道,似一张恶形恶状的獠牙大嘴,亟待吞噬她小小的身子骨。
良久,阿九才见谛听脊梁处的凸起又动了动,她将下颌低下去,眼波勾住怀里的生辰帖。
她说:“因为我听到了。”
“什么?”阿九咬唇。
谛听仍是微微笑着,想起多年前她奔上大殿的一瞬,他仍旧大慈大悲地站在众鬼之中,如坠在淤泥中的一株亭亭中直的立莲。
他望着她,没有惊慌,也没有无措,甚至连皱一皱眉头也无。
但他当着一众神魂的面,往天地间最易分真假的谛听右耳里,递了有生以来唯一一句谎话。
“听到他说的心里没有我,是假的。”
漫天的黄沙将少女的身姿一口咽下,似有一双能工巧匠的手,将她的唇鼻抽出来,耳朵拎起来,骨架揉成一团,从尾椎里抽出一根毛茸茸的尾巴,最后将她挺直的身躯按下去,伏到地面,成为一只四蹄踏雪的小犬。
初生的小犬绒毛裹着羊水,皱皱巴巴的,眼睛睁不大开,四肢亦无力地瘫着,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它此刻沉沉睡在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上,手腕轻轻一抬,一袭青色长裙的姑娘将其交给一旁的家仆,轻声数:“第四只。”
姑娘在铜盆前洗净了手,望一眼外头明媚跳动的阳光,却将纱窗拢了回来,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信。
“一九二四年冬,今日晴,白玉生了四只小狗,一公三母,机灵可爱。”
她停了停笔,仔细思量再三,才添了一句:“你若喜欢,来瞧一瞧。”
笔尖悬在空中,轻轻一颤,墨滴坠下来,像点了一个句号。
青衣姑娘搁下笔,将信封好,拉开抽屉,看一眼里头一摞未寄出的信,将新的一封放在最上头。
她懒懒散散地起身,将桌上那坛芳香满盈的酒开了,给自己倒上一杯,跨坐到书桌上,头靠在窗台边,百无聊赖地等日落。
一把哑声哑气的嗓子自地上传来,小青蛇昂着头,机灵地提议:“大人若要送信,我便再去泰山府。”
雨师妾饮一口酒,笑道:“罢了。”
小青蛇跋山涉水,好容易爬到她身边,终将存了许久的疑窦问出口:“大人回回写信,却不再寄信,是什么缘故呢?”
雨师妾闻了闻酒香,偏头:“因为,我闻到了。”
“什么?”小青蛇也偏头。
雨师妾将手指垂下来,搭在阿九日前递来的最后一封信上,“令蘅”二字隐约从纸背面透出来,是第三回出现在阿九的信中。
指腹一敲,雨师妾未回答。
半晌,她才低声说:“她会明白的。”
未曾开化的小兽,大概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明白一件名为爱情的事物。
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懂得爱与爱也不尽相同。
有的爱是高山阔海,有的爱是隔着山海。有的爱是大江大河,有的爱是作别江河。
(番外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