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与袁绍在梁期城外发生直接军事接触的那一天,曹操其实距离彼处并不远,具体来说他当时正在黄河畔和河内张杨一起围剿流窜中的黑山贼于毒。
二人配合出色,趁着于毒军渡河过半的时候突然一起出兵,成功将于毒部分割在大河南北。其中于毒的部属大部尚在北岸,在号称白兔的睦固带领下为张杨所逼降,而于毒本人和他的精锐本部则在死战之余仓惶逃入能遥见黄河的胙城,然后被尾随而来的张、曹二人亲自引兵团团围住。
到此为止,于毒被半渡而击,辎重全无,缺衣少食,大部投降之余本部也多有伤亡,而胙城虽然坚固却只是个要害小城,本身没有贮存,根本待不了许久……完全可以说此战已经尘埃落定。
但就在这时,一骑自北面而来,带来了公孙氏与袁氏二十万众战于梁期城下,然后公孙一战而破袁绍,随即邺城生乱的情报。
曹操和张杨都不是什么有所恃的主,恰恰相反,他们的生死存亡与局势的平衡息息相关,不然也不会选择接受袁绍的邀请来帮对方清理后路了。所以,此时骤然闻得袁绍大败,公孙速胜,虽然早就对这个结果有过考量,可依旧辗转反侧,一时难安。
而翌日,张稚叔率先忍耐不住,直接告辞,引全军渡河北归去了,随即曹孟德在试图招降于毒未果后也顾不得太多,干脆扔下对方,自顾自南下陈国……或者说,因为没了王也没了相,又被孙文台转手送给了曹操,说是陈郡也无误的大本营去了。
经此一事,于毒死里逃生,决定率残部向自己曾经待过许久的泰山进发,寻个出路且不提,另一边曹孟德引军南下,沿途却是思索不定,始终觉得前途迷雾环绕,难以自安。
一直到了陈郡陈县,见到束发出迎的长子曹昂,以及留守文武,其人方才收起那副迷茫姿态,恢复了往日的那副智珠在握的开怀模样。而得知义兄孙坚派使者前来,说是前方已经攻破宛城,所以准备带走之前安置在此半年有余的妻小往南阳安置后,他复又重开筵席,大宴宾客……一则迎客,二则送归,三则贺胜,四则慰军,五则庆祝冬至。
总之,以曹操的脾气,想要喝酒总能找出来十个八个不重样理由的,更别说这还是刚刚出兵回来,多日未曾沾酒了,故此众人也见怪不怪。
于是乎,宴席大开,虽然多有酒水,却菜肴乏乏,只是之前公孙相赠的火锅热汤,放些面食、肉类,吃多少下多少罢了……这倒是更符合曹操这人喜欢热闹却又简朴的性格了。
然而,宴席之间,欢声笑语之际,忽然又有驻扎在沛县的心腹大将乐进送来明文信报,说是泰山那边袁绍的屯田之所发生动乱,有黄巾贼降而复叛,所以专门发函询问曹操是否要暂停丰沛屯田之地的冬日集训,以作防备。
“文谦太过小气了。”曹操此时已经有了五分醉意,闻言先是将手中信函交与左右夏侯、曹仁、曹洪等人传看,却又不顾还有客人在前,直接捧樽而笑。“袁绍所部屯民之所以反复是有缘故的……一个是他的屯民本就是收降的黄巾贼居多,其内部自有联系;再一个是他并吞三州时进取过快,所任之人良莠不齐,管屯民的人多有污浊之辈;最后一个,便是他刚刚大败,华夏震动,连那些黄巾降民都知道他在走下坡路,心里不免去了畏惧之意,如此三事,又如何能不生乱呢?”
左右文武,还有孙静等客人,自然纷纷颔首称是。
“可咱们怕什么呢?”曹操一饮而尽,复又拍手而言。“咱们的屯民都是讨董时流离失所的百姓,在沛北主理此事的夏侯妙才又是个极为清苦稳重之人,更重要的是咱们又没有吃败仗,恰恰相反,文台兄这才一年不到便全取汝南,复又夺取宛城,堪称势如猛虎……局势如此,何谈不安?又能有什么不安呢?”
而言罢,其人便不再理会这封书告,而是举杯再饮,席中众将纷纷失笑,也纷纷仿效痛饮。
不过,连饮三杯之后,曹孟德梗起脖子环顾左右,见到席中这些属下个个言笑晏晏,并无一人面露忧色,却又忽然心中黯然起来,干脆直接翻脸,假托醉言,中止了宴席。
曹操骤喜骤怒,众人完全摸不清头脑,也只能纷纷离去。
“将军忧虑局势,正该诚心询问左右才对,如何能先虚言哄骗,却又骤然失态呢?”就在曹孟德心情郁闷,驱除众人后准备自斟自饮之时,耳畔却又有人冷不丁的出言询问,而且一语道破其人心事,便赶紧抬起头来。
原来,宾客、属下纷纷告辞之余,这堂上宴饮之所,除了夏侯、曹仁、曹洪等心腹宗族兄弟以外,竟然还有一个佩着绶铜印的年轻文士留在角落之中,其人器宇轩昂,姿态文雅却不失英武之气,刚刚正是他在说话。
曹孟德怔了一下,然后失笑而答:“足下误会了,我只是适才饮酒之时忽然想起旧交桥公,心中黯然而已,以至于坏了大家兴致,何谈忧虑局势……倒是足下何人,何时到我麾下的,我怎么没有见过?”
下面那人也不在意,同样是微微拱手,然后一边从锅中捞面一边从容而答:“将军弄错了,在下并非是将军麾下人物,乃是颍川许县县令,姓杜名袭字子绪,此番乃是因为接送破虏将军(孙坚)家眷需要人手,而在下治所正在颍川、陈郡交界处,所以随孙幼台校尉到此,却不想正见将军犹疑局势……”
曹操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乃是坐在堂中西面,正是之前孙静的身后,却又不由摇头失笑:“不管如何,杜君为何非说我忧虑局势?也罢……杜君是颍川本地人?”
“然也。”
“不知跟颍川定陵杜伯坚(杜根)是何关系?”曹操脱口而问,看似随意。
杜袭闻言不由肃然,却是一声叹气放下手中热腾腾的火锅面:“祖父才德,袭不及万一,故不敢稍有宣告,以防玷污家名……而将军一语道破,倒让在下有些惭愧了。”
曹操哈哈大笑,倒是放下了手中酒樽,然后将穿上木屐,直接上前到此人身前行礼,口称足下,并连连赔礼:“操无知,本不想露怯,却不料让子绪见笑了!”
杜袭本就更觉得中原诸侯以曹操最为可观,如今当面见到对方这般姿态,不由心中愈生好感,便赶紧起身避开对方大礼,然后上前从侧方扶起了曹操,并躬还礼。
而曹操既然承认了自己心忧局势,便也不再装模作样,干脆伸手拽着对方回到席上,并不顾身份、年龄,亲自为此人斟酒……旁边夏侯等人瞧见,非但没有不满,反倒各归其位,并肃容摆出了一副侧耳倾听的希冀之态。
果然,随着曹孟德连奉三樽,其人礼仪备至之余终于顺势提及到了刚才的话题:“子绪方才一语道破在下的心思,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教我的呢?”
杜袭闻言一声轻笑:“将军多想了,小子年轻,见你喜怒无常,这才稍作讽谏罢了,而大局之上,却不敢轻易置喙的。”
曹操闻言带着酒气再度大笑,而笑罢之后方才扶着对方肩膀恳切相对:“子绪何必如此?我是真的存了请教之意……刚才满堂上下,所有人都以为我曹操如今治下蒸蒸日上,再加上同盟义兄处连连得胜,于是一片欢腾……唯独子绪,一眼看出我忧虑于局势,如此眼光,根本就是独立于三郡之上,又怎么没资格替我解惑呢?难道是因为你出仕了我义兄,所以不愿意对我剖腹相对?若如此,我发函往南阳,务必把你请调来,届时,我这梁陈沛三郡虽然狭小,但终究还是能为子绪每年发个两千石俸禄的。”
“将军误会了。”杜袭不慌不忙,继续微笑以对。“在下既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在索求利禄……实际上,将军如此姿态,已经堪称礼贤下士了,而在下受了你刚才一礼,若真有良策能协助将军一二,又怎么会推脱呢?只不过,将军的忧虑所在下是略懂得,可将军的出路在何处,我也没有法子。”
“子绪也想多了。”曹操闻言一时苦笑。“不瞒子绪,我虽然忧虑局势,但其实局势坏在什么地方,我自己竟然也不知道……还请你替我清理一下心思。”
“将军这就没意思了。”杜袭低头捧杯,忽然言道。“你最大的两处忧虑,不正是河北与南阳吗?这种事情,因为将军与公孙将军还有孙破虏的关系摆在那里,当众不好轻言,可私下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呢?”
说完,杜子绪却是不慌不忙,斜眼瞥向自己的肩膀……原来,刚才河北、南阳这四个字一出口,彼处便立即被曹操失态捏住。
曹操见状,也是尴尬,一边松手,一边再度赔罪。
“将军如此礼数备至,那我也不好藏私,便干脆替将军直接说出心底不愿说、不愿想的事情好了……”杜袭见状,更加感慨。“河北一言说白了,就是卫将军之前于河北速胜车骑将军,而车骑将军一败之后,颓势尽显,诸侯们原本期待华北两强之争能够迁延时日的愿望就此落空,于是不免纷纷有大山压顶之意。而同是压顶,和那些朝不保夕或者只求死守门户的诸侯不同,如将军这般心存大志之人,却是格外迷茫,不知道坚持自己的大志还有没有意义!”
曹操一声叹气:“文琪确实太快了,我非是说文琪或者本初所行无道,而是……”
“而是他们所为终究不是自己所为……便是平世,都要争一个主事之人,而乱世当中,人心更散,世态更杂,便是陶谦垂垂渐老、刘表守户之犬,尚有一番自主之意,何况是将军这样有志向的壮年之人呢?真要是见强而降,你我都该还在夏朝称颂太阳呢!”杜袭赶紧安慰。“所以将军不必在意……董卓起势后,这天下便再无权威,卫将军兵马之强、车骑将军家门之盛,又算什么呢?比得上汉室煌煌四百年强盛吗?”
曹操缓缓颔首。
“至于南阳……”杜袭继续言道,却又一时苦笑。“我食孙破虏俸禄,本不该多言,但有些事情,即便我不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而且说了,也未必是对孙破虏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