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尽头,是一片白杨林。
公路修在白杨林中间,平整的黑色沥青路,中间有道黄色的分割线,两边的白杨高大挺拔,像是刚刚出了新芽。
梁深晚一改郁结的心情,趴在车窗上,脑袋伸出窗外,长发飘动在风中。
“饿了吗?”
开车的人终于开口打破了两个人之间长达五个多小时的安静。
梁深晚回到座位上:“我还以为,这里除了戈壁就是沙漠呢!”
“差不多。”
“你打算把我送到哪里?”
“五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你们的支教团队在那里集中。”
“你是怎么知道的?”
“查的。”
“怎么查的?”她表示怀疑。
周湳浦又问:“饿了吗?”
“准备再给我吃面包?”
“穿过这片白杨林,有个小镇。”
“你对这里很熟?”
“每年会来两趟。”
“你现在不是在一般的军队对不对?”
“等下去了镇上,你吃东西,我找地方去加油。”
“周湳浦,你是特种兵?”梁深晚趴到他身后,“随时都在待命,都会死掉的那种,是不是?”
周湳浦不说话,在心里计算着还有多久可以达到,油箱里的油快要燃尽了。
她手脚发凉,重新坐好后,心里的有片阴影开始无限放大。除了对他有放不下的担心,还有满满的自我悲伤。
悲伤她一个平凡普通的人,其实早就没有跟他齐肩的可能了,她一直执着的东西,在对方的眼里毫无价值,根本不值一提。
路况好了之后,他加快了速度,来到小镇已经是下午一点多。四月天的大西部,早晚温差很大,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梁深晚脱下外套走在他的前面。
周湳浦拉住她的胳膊,把早上在服务站买的对讲机递给她:“你先去找吃的,遇到危险的时候就用这个叫我。”
梁深晚看了看对讲机,又看了看周湳浦:“到那个时候再叫你,有用?”
他单手把她揽到怀中抱紧了在她耳边轻声说:“有没有用,你试试就知道了。”
梁深晚齐他肩膀高,耳朵正贴到他的胸口,听到他规律有力的心跳后,莫名心安。
周湳浦上车后一溜烟就把车开走了,她转头走进小镇的街口。
小镇不能用破落来形容,用原始来描绘倒是很恰当。长长的一条街横在她面前,街面上有保持完好的土房子,中间夹杂着几座样式老旧的白砖房。
偶有汽车或者摩托经过,扬起一阵细尘。有人牵着骆驼从她面前经过,驼铃叮叮当当。一些人蹲在马路两边,面前堆着一些颜色鲜艳的水果,有些她叫不出名字。
有制作过程新颖的烤包子,白面团放进像井一样炉子里,没过多久黄灿灿的包子就烤好了,闻着香气扑鼻。
烤肉摊上围满了人,小伙子功力特别好,在上面撒了厚厚一层辣椒面和孜然粉,三下五除二翻动两下,烤肉色泽明亮,香飘四溢。
梁深晚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选了一家兰州拉面,要了两碗牛肉面。等待的过程中,老板问她从哪里来的。老板的普通话不是很好,她没有听很明白,就在她略感尴尬的时候,坐在她左后方的一女孩开了口。
“人家老板是问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梁深晚扭头看了她一眼,女孩很清瘦,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衬衣,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在非常认真地吃面。
“哦,我是从华城来的。”她回。
“华城啊,好地方!那你来我们这里干什么?”女孩帮忙翻译。
“来支教。”
老板伸出了大拇指,冲梁深晚笑了笑。坐在她左后方的女孩起身结账,周湳浦拿着矿泉水走了进来,和女孩擦肩而过。
梁深晚向周湳浦挥了挥手,周湳浦一步三回头,对刚刚离去的女孩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梁深晚将面推到他面前,不悦:“眼睛都长别人身上了,要不要我帮你要电话号码?”
“我们不用手机。”
“哦,那还真是可惜了。”
周湳浦笑:“我是觉得她很面熟。”
“是啊,你们跟所有长得漂亮的姑娘都自来熟。”
梁深晚将桌子上的醋使劲往碗里倒,周湳浦隔着桌子都闻到了酸味,他笑着伸手将她的那碗跟自己的换了过去。
“醋吃多了不好。”
梁深晚想夺回去,没争赢:“我爱吃,你管我。”
“你们支教团队有人过来接你了。”他吃了一口面,很酸。
梁深晚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面,她真的是饿惨了:“知道了。”
周湳浦停下吃东西的动作,看着她说:“我送不了你很远了。”
“嗯。”
“你到了县城记得给手机充电联系家人,赶紧回去。”
“哦。”
“好好照顾自己。”
梁深晚抬头,眼里满是雾气:“临别赠言?”
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周湳浦差点没忍住过去抱住她。他从未后悔过选择了这个职业,但此时此刻是个例外。
不得不承认,他心里变得非常压抑。通观这些年,他很少流露个人感情,别人都说他活得像一个机器,无欲无求,战斗力强悍到让人闻风丧胆。
可她一出现,就打破了他的所有底线,她依旧是那个唯一能够牵动他情绪的存在。
吃完面,周湳浦递给她一些水还有水果:“带在路上。”
“我不需要。”
“我知道,但是带上。”
她心里很堵,如果从多年前分开他们就再也不会遇到,她最多用半梦半醒的状态去度过一生,沉沦回忆也好,逃避现实也罢,唯独不会期许未来,不会再想他们可能有的以后。
可现在,叫她如何甘心,怎么收拾那份心情。
出了小镇,过了一片绿洲,映在她眼前的就是一片漫无边界的沙漠。蜿蜒曲折的国道线就像一条水蛇游荡在湖泊中。
行车三小时,已是傍晚时分,沙漠在夕阳下呈现出了阴阳两界,明处明,暗处暗。
“阿湳,”她趴在车窗上不看他,“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你是不是特种兵,会不会随时死掉的那个问题。
“如果是的话,你会怕我?”
“我是怕,只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不管是因为你特殊的身份,还是因为你随时都会面临由不得自己的生死抉择。
“你回去以后,我们是不会再见。”他简单直白地回答。
穿上军装的男人,就意味着他此生选择的是国家,爱恨情仇在使命跟前,都会变得毫无竞争力。
她回过头,瞥见他的侧脸,明明是春好时节,他眼里却染上了秋霜。
新修的国道差不多快要到尽头,前面的路不好走。国道的尽头是一小段沙丘,过了这片沙丘前面接着的是一条乡道。
绕上了一个沙丘,周湳浦眼前略过了一道黑影,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关上车窗,将梁深晚拉到怀中:“趴下!”
接着枪声在辽阔的荒漠上响起。
梁深晚一惊,还没做出反应就被周湳浦按到了座位底下,有金属擦过车窗玻璃的声音,嘶鸣着让她害怕。
“阿湳,出了什么事?”她想挣脱,却被他牢牢地护着。
“别动。”他几乎是用吼的。
梁深晚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听他的指挥,就只会给他添乱。尽管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乖乖地躲着没抬头。
周湳浦迅速打了左转,想要回到国道上,但这个时候已经晚了。前面有两辆车横在他们面前,陆陆续续地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
在他们开枪之前,周湳浦一踩油门,汽车在沙丘上倒着行驶起来,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车开到沙丘下面。
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像是在玩猫抓耗子的游戏,不急着攻击,而是一步一步地把倒着行驶的车撵到沙丘下面,周湳浦的举动仿佛正合他们的意。
汽车行驶腾起的沙尘在双方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幕布。
“会开车吧?”汽车滑下沙丘后,周湳浦问。
梁深晚抬眼点了点头。
“等车掉了头,我跳车的时候你就立马坐过来,笔直地以最快的速度开出沙丘……”
“我不要,要走一起走。”梁深晚到现在还没有看到车窗外的情况,她说这话,完全是本能。
周湳浦一个左转,车子成功掉头:“上了乡道你只管朝前开,大概五十公里,你会看到一个服务站,里面的老板叫封灼,你去找他,他会保护你。”
“周湳浦……”
他抓过她的手放在方向盘上:“现在什么都不要问。”
她透过车窗看了一眼身后的沙丘,有几个人正在朝下滑,手上拿着枪支,长相和之前绑架她的人很像。
“他们是冲我来的对不对?我不能连累你,要么你跟我一起走,要么我跟你一起死。”
“他们是冲我来的,”周湳浦一脚踢开车门,“我破坏了他们的交易,而你只是人质。”
“周湳浦,”她眼眶一热,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你回头是想送死吗?”
不回头,两个可能都会死。
眼瞅着那些人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周湳浦俯身从手套箱里掏出一把刺刀,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目光不容商量:“去那里等我,乖。”
他跳下车,重重地将车门关上。
梁深晚眼睛一合,面前一片模糊,后视镜里,周湳浦侧翻到正在朝她举枪的人身后,枪声落下,引起一片巨大的沙尘。
她眼睛止不住地泛水,下脚将油门踩到最底,车轮在沙地上翻滚了几下便扬长而去。
身后的枪声不断,黄沙腾空而起,将他与她的世界隔成未知的两段。
“周湳浦,”她收住眼泪,“你最好让我等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