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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1 / 1)

 挺好三十出头,大儿子六岁,小的是一对龙凤胎,刚会趔趔趄趄走路,老婆在家照顾几个孩子,是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姑娘,模样端正,能知理顾大局,上敬公婆下恤老公幼儿。他身材瘦小,手脚灵活,动作敏捷。圆圆的小脑袋,宽额头,尖下巴,小鼻子小嘴,整个脸盘看起来就像一个倒放的正三角形,发亮的额头往外凸,一双眼睛往里陷下——这双眼睛非常特别,又大又圆,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一刻不停地骨碌碌转动……从这一双眼睛人们可以一眼下结论:这是一个不错的乡下青年,头脑灵活,耳聪目明,是一个吃“活饭”的人。他能说会道,和他相处一处,那张嘴不知疲倦似地一刻也不肯停下,老是把他肚子里的话往外倒————他说他自己、他家里,也说别的……

“父母一共生了我们五个兄弟,仅凭一双手在生产队挣工分,能喂饱肚子把我们养大就不容易了,哪还能顾上别的?人生的路怎么走,日子如何过,全都得靠自己。初中一毕业我就去找村书记,诉说自己的苦处,要求大队派我到县里去参加‘乡村拖拉机手’培训,混出一本驾驶证。手艺在身,挣两个钱比较容易,做起事较省心省力……年纪大了,终身大事也得靠自己,该找谁呢?上哪儿找、找什么样的姑娘呢?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动脑筋。有一阵子,我被人家顾去开拖拉机运石头、运沙子,看到一个姑娘苗条漂亮——就看那么一眼,我就睡不着觉、吃饭不觉到香,眼前老晃——那脸、那眼睛、那乳房、那腰,揪紧我的心,整天丢了魂魄似的,暗下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娶她为老婆,别的宁可不要!’我们乡下,十八九岁的姑娘常常聚在某一间比较空闲的房里做竹蔑,我很快打听着了她跟谁在一处、在哪一家,就抽空往那里钻,有时买糖,有时买水果……一开始那姑娘看不上我——我家条件不好、我的模样不好看,哪家姑娘能喜欢上我?姑娘知道了我的心思,见我去了那里,就不给我好脸色看,瞪眼跺脚使性子……谁没有自尊心?谁能会不被伤害?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是只癞蛤蟆,那姑娘是只天鹅,癞蛤蟆容易吃上天鹅肉?既然想吃天鹅肉,吃那点苦算什么?于是我对她的反应故意视而不见,依旧嘻嘻哈哈,一来机会我就和她套近乎……她居然那么烦我,不愿见我躲到别的地方去!我急了,发誓:‘看不起我,不要我,我要定你了,一辈子要粘住你,你躲到哪儿我也要把你挖出来!’费了不多会儿工夫,我又找着了她躲着的地方……或许是我的真情打动了她,或是我身上有开手扶拖拉机的手艺,或是两方面的原因,她终于和我好上了。我心里甭说有多高兴啦!可是好事多磨,姑娘答应了,他家里不愿意——‘去找别的姑娘,我们家里的还没长大,怎能当新娘子?’姑娘的父母多么精明,不当面明说出不肯把闺女嫁给我的真正原因,絮絮叨叨地用这样的话来推脱,‘小伙子别耽误了自己,去找别的姑娘成家。’背地里,她对自己的女儿软硬兼施:‘你怎么看会看上那样的人?那种人有什么好?……他父母那么老了,不会劳动,兄弟那么多,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跟上那样的男人有好日子过?乖,听话,别去吃那苦果子。’又说:‘你不听话,别来认我们,我们没有你这闺女!你不听话还与他交往,我们把你的腿敲断!’他们下了气力、下了功夫,我更来了狠劲:你们不愿意是吗?那好,我们走着瞧!反正我要的是你们的闺女而不是你们,只要姑娘愿意,你们愿不愿意有何干系?于是,背地里我加倍对那姑娘好,给她买衣服,把开拖拉机挣来的钱交给她藏……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给予她的那份感情聚集在她心里越来越厚,我亲了她,我摸了她,后来我把她睡了……她肚子终于鼓起来,我高兴了:这下子你们还愿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噗嗤”一声笑起来,既狡猾又得意。又说:“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上了年纪的人看问题看得透、看得准————刚一成家,儿子紧跟着就来,什么都靠我一人,日子确实过得苦,幸亏丈人丈母娘藏藏掖掖地不断拿些东西周济我们,我们勉勉强强得以把日子过下去……给人家开车,流血流汗,从日出忙到日落,我每日就挣那么几十块钱,而东家就凭一辆车、耗一点油,能从我身上挣一两百块钱!那是用我身上的血汗、用命换来的剩余价值,全给他剥削了去,我的心疼!我决定买车,可穷得叮当响,怎么买车?我就去借,借‘高利贷’,两分不肯就给两分半,两分半不肯就出三分……那些有钱人,对着母鸡屁股底下的金蛋眼睛放光,对着三分四分的利钱会不动心?不几天,七八千块钱到手了,就买回了一两手扶拖拉机……开着开着才发觉,车虽是自己的要攒到钱也不容易,不像先前见到的想到的那样简单,钱像水一样它是会流的,从一只手流进来,从另一只手的指缝流出去————一些化成柴米油盐,更多的是跑进高利贷者的怀里,成了生金蛋的小母鸡————每个月得付三四百块钱的利钱,扣除家庭开销,一个月下来一分不剩。以前受东家剥削,现在受放高利贷的剥削,穷人家过日子真不容易!……”

又说:“虽说现在日子过得不容易,却比我们小时候好多了。现在日子过得紧,没余什么钱,但要饭有饭、要菜有菜、要吃肉也有肉,想吃什么就能吃上什么;小时候,天天喝米汤——有时连米汤也没得喝,一连好几天,饿得肚皮贴紧脊梁骨,见着蟑螂捉蟑螂、见着蟋蟀捉蟋蟀、见着蚱蜢捉蚱蜢……捉着了就烤着火吃,那香啊真把人馋死了!拿那东西嚼碎咽进肚子里了,还不住卷着舌头舔两边的手指头,舔好了手指头舔嘴唇,舔好了嘴唇舔唇上的小鼻头……想起那些事我心就疼!现在好多了,只要你用心去想,肯吃苦肯下力气去做,就有钱挣就有饭吃,不至于挨饿。”

又说:“现在人的思想解放了,人的手脚解放了,头脑灵活了,挣钱的路子多了——做官的凭自己的权利挣钱、有关系的凭自己的关系挣钱、有存款的凭自己的存款挣钱、有姿色的女人凭出卖自己的肉挣钱……我们这些没权没钱没关系的就凭血汗挣一些血汗钱!所有的人好像睡醒过来似的,睁大眼睛,一心想着:钱,挣钱,挣钱!只要能挣钱,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不顾,什么事都可以去做!只要能挣钱,有什么羞不羞耻的?只要能挣钱,打了人又有什么?……我们种田人搞承包,实行责任制,乡镇财政所、税务所也学着搞承包——这个村包那个村也包。这么一包,财政所、税务所的收入增多,那些领导暗里的收入更是增加了不知多少——乡里的、村里的谁不知道包收特产费、增值税的活儿是稳当的生意,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因为有钱挣,有人想包出去,有人想包进来,所以村村包,处处包!可是我们想包,包得上吗?得有关系!有关系也不一定包得上,还得知道人情世故,懂得孝敬那些人懂得按时往他们身上塞钱——人心是无底洞,钱塞越多越好,总没满起来的时候,谁舍得花钱谁就有机会包上……既然好不容易才揽上这活,谁不想在它身上多抠下一些钱?所以你在黄村收小鱼篮子想逃税费,没门!在田厝收小鱼篮子想逃税费,没门!在你们自己的村子里收筐子想逃税费,也没门!……你想少交也没门!你少交了意味着他们的腰包里得少装一些钱,谁愿意?与你们一山之隔的水美村,那个叫阿祥的,包了增值税,才几年时间,盖起来四层小洋楼——墙面贴着马赛克、窗外焊着不锈钢窗罩、敞着亮晶晶不锈钢大门、地板铺着光滑的大理石……周围的都还是些旧房子:黑瓦、黄泥墙、烂木头。那楼得花多少钱?得花二三十万!一个‘万元户’名声都要响好几个山头,一个村子就那么一个两个,二三十万得多少个这样的‘万元户’?那些钱怎么来的?包来的呀!从生意人的口袋里掏来的呀!人的眼睛亮着哪,谁都想揽上那活,可谁又揽得上那活!人家关系硬着,你看着只能干着急、干眼红……在我们村,做父亲的当书记,做儿子的包特产费,自己村里收购青梅荔枝一斤低一块八毛钱,种田人为了多卖几块钱摘下果子挑到别村去卖,包税费的看见了飞跑去收特产费,谁也躲不了——真是岂有此理!”

又说:“人们饿怕了,穷怕了,就拼命挣钱——有了钱就能吃上好的,穿上好的,住上好的,谁不想花力气挣钱?一些人来钱容易,来钱快,来钱多,住好吃好穿好仍不满足,觉得人生还缺着什么,于是去找玩的:花天酒地,寻花问柳,尽情地玩、尽兴地耍——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来,即使大把大把地花、大把大把地扔,钱还是多得要命,不拿一些去撒去扔,留着那么多钱有什么意义?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尽情地玩尽情地享受是一生,勤勤俭俭受苦受累也是一生……什么最好玩?人玩人——男人玩女人,女人玩男人!那些有钱人,连玩也变着花样,洗头、洗脸、沐足、****、洗奶浴、洗鸳鸯澡、‘一条龙’服务、找同志玩……不管年纪多大,不管多丑,只要有钱肯出钱,就能享受到一个人所想要得到的服务!那些小姐,能挣到钱除了命不能给别人,还有什么东西不肯给别人?”

他越说越激动,眼睛闪闪发亮,口里唾沫星子乱溅。拖拉机载着满满的一车小鱼篮子,在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黄泥小路“突突突”地行驶,颠过来颠过去。我的心一阵阵被揪紧,不住地打断他的话,着急地喊:“小心!小心!”

他对我的提醒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过了一个弯,车到一个比较平缓的路段,那张闲不住的嘴,又“呱呱”叫开来:“我们也是人,也想着享受生活,可哪来的钱?家里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有上了年纪的父亲母亲,就挣这么一点血汗钱,那样的生活我们过得起?……生活太不公平了!那些人就凭自己的职位,就凭自己的一点关系,悠哉悠哉,捞大钱过好日子,我们没日没夜地流血流汗,就剩不下钱!……”

在去收货或收货回来的路上,挺好老爱和我说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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