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成了一名小学教师,在我们村小学校任教。我成了爸爸生意上的帮手,星期天或是暑假有了空闲时间,就张罗着去收货、送货——当然,这得缝上没有月亮的晚上,在这样的晚上渔船才有出海打鱼,那些个体户才有加工鱼,才有了对筐篓的需求,也才有了我们的生意;月明之月,渔船没出海打鱼,个体户没鱼可加工,我们不去做生意,在家忙着农活。冷冻厂周围加工鲜鱼的鱼棚越来越密越来越多,抬头远望,一眼望不到头;每天清晨,停泊在海港的渔船更多了,海滩上、通往鱼棚的各条路,熙熙攘攘来来去去,显得更加热闹繁忙。冷冻厂的生意也好,活多,每一天都有许多人、许多车辆进进出出,海鲜入库、出仓,往渔船上装冰块,一天忙到晚。厂里的效益似乎特别好,虽然那些领导也腐败、贪污,处处为个人着想,处处为自己捞钱,但发到爸爸手里的钱竟然将近四百块。那时,一位工作三十几年的老师,每月工资才二百块左右,而他每月到手的钱(包括工资、降温费、加班费等)居然有那么多!爸爸没什么文化,没有什么本领,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每月能领到那么多钱,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生意上有了我的帮忙,爸爸轻松了许多,他再也不用心里一头想着厂里的工作,一头想着眼前的生意,急匆匆地回家,急匆匆地去收货、送货,急匆匆地赶厂里上轮到自己的班。这一段时间,下班时他就去那些加工鲜鱼的个体老板串串门,拉拉关系,收一些欠款,捎带问一下需要哪些货……由于占据地利之便,我们家的生意比以往多起来,盛夏是捕鱼的旺季鱼特别多,筐篓的需求量特别大,常常一夜要送两车货到海边。生意似乎比以往好起来,钱挣得似乎比以往多起来,这又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把送到的货卸下来,爸爸蹲下身子一把扛上货物,飞快地迈动双腿,带着我在鱼棚间穿行,酱紫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他不觉得累,心情多么舒畅!
他一回到家,左邻右舍总爱到我家来坐坐,讨两杯茶喝,顺便唠嗑唠嗑。
“风水轮流转,今日运气落到你头上,钱一个劲往你们身上流想躲都躲不开,发财还不是迟早的事?什么‘万元户’!‘万元户’有什么了不起!”有人说。
“哎呀,最好别发财——人一发财就都变了,眼睛只往天上看,眼里哪还有我们这些人?还是别发好,哈哈哈!……”有人说。
“我们是些什么人?能轮上我们发财?”父亲应答道,“手头能攒下几个钱,遇事拿得出抓得起,就高兴地蹦到屋盖顶上了,说什么发不发财!”
“一家两人吃薪水,生意也一天天做大,你不发财谁发财?”有人说。
“你小子没听说过‘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吗?发财是靠力气拼出来的呀?”爸爸说,“不过说笑归说笑,有了今天的政策,你只要肯出力气、不怕吃苦,就有钱铮、就有好日子过,不像以前有力无处使!”
“话虽如此,真能过上好日子也不容易!什么都要用到钱,谁都向我们伸手要钱-——每年好几百的‘三金五费’、上缴给国家粮款、亲戚朋友红白喜事贺礼款、孩子读书学费、盖学校修路摊派下来的钱……这要钱那要钱,全只能都出在手底下的几只筐子上————能有那么容易?”有人说。
……
我们家不用为用钱的事发愁。钱就在自己的手里攥着,管它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若遇上事要花钱拿来用就是了——自己的不够,把别人的货款截下来用,事情不就也能解决了吗?那些比较宽裕的家庭,缓一个月半个月还他们钱能有什么影响?这样的日子过着舒服,当然爸爸心里少了许多烦恼。每天忙忙碌碌,买货卖货,钱也能长出勤快的小脚似的,飞快地在手里跑进跑出。因为生意上的事,因为钱的问题,我们小小的家常常热闹起来,有的来取货款;有的送来筐篓;有的有事没事都来,专为巴结我们,图的是我们能多收他们家的筐篓。行情好货物紧俏,日夜忙活,手脚一刻也不肯闲下,编出的筐篓再多也不够卖,筐篓还没编人家已应下,谁也用不着去愁销路;可是在淡季,行情转坏,人手多的家庭一天就编出好多筐篓,三五天没卖出去堆成小山,看着多怄心!那可是钱哪,怎么能让它老躺在地上呢?再说,货物存积下来没卖出去,堵在眼里心就会想:都没人要了,还那么拼命干啥?这样的想法一来,人就跟着松懈下来、懒惰下来,一天少编许多筐篓,一个家庭就少了许多收入!货物若能天天卖出,一只也不积存,心里高兴,兴致高,手脚勤快,怎么干也不觉着累,编出的筐篓越发多出来,收入就多——一多一少,一个月下来到手的钱要差多少呀?为了致富,为了过上好生活,不仅要勤劳、不怕吃苦,还要会懂得用心……有的趁我们家里没有外人,才像贼一样偷偷摸摸进来,涨红着脸,欲说又止,嘟嘟囔囔好半天才说明白自己的来意——原来自己是来借钱。因为身上缺钱,手头紧,遇上非用钱不可的事情,不得已拉下脸皮开口求人家借钱——好像心里的疤被人揭了似的,显得多么无奈,多么难为情,多么不光彩!要不是万不得以,能撑得下去,愿意开那样的口?圆楼里的人看重骨气,看重个人颜面,一个人可以没饭吃、挨饿,就是不能低头求人!难怪那样的人到家里来,要找准时机、要涨红着脸,话说得吞吞吐吐……同是圆楼里的,那一点心思爸爸会捉摸不到?他体谅那些有困难的人,总能热心给予帮助。
一个暑期将尽的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爸爸从厂里回到家里来,后脚刚一迈进门槛,邻居齐福叔就紧跟着进来。屋里的风扇“呼呼呼”地转动。风扇底下靠墙摆放一张小茶几,紧挨茶几的两边摆着小沙发。爸爸先坐在靠里的那张沙发上,招呼齐福叔在外头的那张沙发坐下。虽然有风扇吹着,虽然屋里很凉爽,可是他头上依旧直冒汗,局促不安,迎着爸爸疑惑地的目光,好一阵子才吐出一句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我……”
好容易吐出几个“我”字,一下子又停下来,脸红得像焖熟的虾蟹。他的心思早就被爸爸猜着,爸爸看着他说:“是不是有困难需要钱?”
“我儿子考上大学,自费的,九月就得去上学,要两万块钱才够。做父母的真难,不让去吧,孩子哭哭啼啼;让去吧,那么一笔钱也不是小数目,我们种田的该到哪去凑?找了许多人借,可是都说没有——不知道是真没还是怕我穷不会还找借口!想来想去,我壮起胆子问你借一些。”
“得借,得借!”爸爸抢着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人出一点力,一人借一些,两万块钱也不难凑齐!孩子读书才重要,那是一个人的前程——你不让他去读,那不是害了他?别人家的孩子不争气考不上没机会读,自己家的孩子争气考上了哪有不让去读的理,砸锅卖铁也得让他去读——我就借你两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