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章手里借的那点钱,也像一滴小水珠掉落烧红的大铁锅,滋滋一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很快又陷入资金周转的困境,这一次我想到另一个放“高利贷”的人,叫钱阴。那时,他不过四十岁,五短身材,方脸大眼,额角、下巴跳动着几道粗皱纹,富有生气。上身常穿一件白衬衫,胸前纽扣扣得整整齐齐,袖口也扣紧,下摆全都插进裤头,裤头拴着一条黑亮的皮带,显得整洁、干练。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给人留下的印象尤其强烈,精明、狡黠、贪婪!从一些人的嘴里,我听来这么一件事——他高中毕业去当兵,改不了小偷小摸的习惯,几次偷了部队的东西,犯下错误被开除出部队,遣送回乡——这些传闻大概是真事,否则怎会半途就被赶回家务农?在这么一件事上,我们隐隐可以窥见他埋藏心底里的某一些东西。因为当过兵增长了见识,在部队学过照相,也为生存的需要,他在我们镇上租一间店铺,开家照相馆。那时,全镇做这种生意的仅此一家,凡跟照相有关的事,不论大小全都归他——一时间,小小店铺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给他自己带来不小的收益。除了给人家照全家福、结婚照等这些零散活外,全镇近二十所小学、一所中学应用到的相片一律由他来照——他费尽心机,用尽手段,还揽下其他村镇一些学校照相的活计,频繁走动于闽南、粤东山区的大道小道中……一个照相机,一盒胶卷,沒值几个钱,却能给他带来丰厚的利润——单单学校,一年下来用去的胶卷数也数不清,能给他带来多少财富呢?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学校照相,利润高,来钱容易,只要和某个领导谈妥,爱怎么摆布全由他性子来。他明白,钱是好东西,谁都想把它抓到手里——有钱就该大家一起挣,我挣一点,他挣一点,买卖才做得成;有一些钱好挣,你想独吞,人家不会让你靠近,反而一分钱也摸不着;你给人家一些,别人就默记心里,指望着往后能再帮自己挣点,因此一条条挖金凿银的路给他钱阴留着、一扇扇致富的大门为他钱阴敞开着……难怪那么多学校的照相活全由他来做!每一学年毕业生要照毕业照,他约定一个时间去到某个学校照相,胸前挂着照相机,时而蹲下时而站立,快速按动快门,眼前只有晃动的人头、闪烁的镁光灯,其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毕业班师生留念合影照、什么某某班师生留念合影照、什么全校教师留念合影照、什么离别朋友留念合影照、什么人头像个人照……全照!他哪里是照相,简直是在变戏法,按一下快门就变出一些钱!多照出一些相片,连带着给领导也多挣出一些钱,难道领导会不高兴?年复一年,年年照相,照出相似的相片,变着戏法捞钱,又露骨又卑鄙,许多老师很反感,就故意不去参加所谓的各种留念照,原以为没参加就不会发给相片,眼不见心不烦。哪知道,他也照洗不误,过几天送往学校,人手一张——站立人群里,目不旁视,一脸刁蛮,嘴巴支支吾吾念着一些含含糊糊的话,心里的意思写在表情举止上:要也好不要也好,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喜欢也好反感也好,只要领导愿意,统统照发不误!你高不高兴、愿不愿意、喜不喜欢,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都得看你们这些呆子脸色行事,我怎么工作,怎么挣钱?……
据说,在很短的时间里,他攒下一点钱,并拿这些钱去放“高利贷”
“别说一万,就借两万也可以。”一听清我的来意,他慢慢说道,“但是借你钱,你不能今天借明天还,那倒不如不借,把钱存到银行里——今天借明天还,虽然利息高,但时间短,那些钱就老停留在我身上,反而吃亏,还要老为那些钱操心……钱借三年五年都无所谓,只要利息能按时算还我就好!”
一番开门见山的话语倒显得他为人的干脆。说完,他从里屋抓出一摞钞票送到我手上,继续说:“接好,这是九千二百五十块。”
我一边接过钱,一边纳闷地看着他:不是一万吗?怎么少了七百五十?他一眼看出我的心思,解释说:“忘了和你说一下,向我借钱都一样,得先付一个季度的利息。”
我吓得一大跳,从未遇到过借钱要先扣利息的,能按月付息就直得不得了,哪有一借钱就扣利息的?而且一扣就三个月!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个人。我像被马蜂蜇着一般,浑身不舒服。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我说。
“怎么不行?没去信用社借过吗?借一万,扣留两千五;借十万,扣留两万五……我只扣下一季度的利息,就几百块钱,怎么不行?”他瞪圆大眼睛凶狠地盯着我说。
“我收‘一手扶’货就两千块左右,还没用到借来的钱就丢了半车货——没人这样借钱的!”我激动地说,嘴巴不住地抖动,“你的钱,我不借了,不借了!”
“你第一次向我借钱,不了解。好吧,少收一个月,先收五百。就这么办,啊?看在你常帮我忙的份上,就这么办!我们俩说定了,就这么办!”
他用不用置疑的口吻说话,表情冷漠,目光眼严厉。似乎他心里只装着钱,其它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管。
我把钱扔还他:“先扣五百也不行!我不借了!”
他眼珠骨碌碌一转,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说:“好了,年轻人,别激动!我知道你们急着钱用——用这些钱去收货,钱滚钱,不知道会滚出多少呢?还在乎这几百块钱吗?再说,我留下的是利息,不是你白送给我的!好了,别赌气,拿上钱做生意去吧!”
“已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你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令人反感!我不借了!“
因为过于气愤,内心剧烈颤抖,我说话语无伦次。但是那些话激不起他内心半点涟漪,那张方脸上的一丝笑容消散了,仍旧冷冰冰的,眼光贪婪冷酷:“年轻人心直口快,我佩服。我也干脆直说吧:先扣一个月的利息两百五,要借就借,不借就算!”
远处,似乎一大群孩子全都向我招手,嗷嗷待哺,高喊:“饿,我要吃,快点拿来——钱!”我想讲骨气,不借他的钱,可是我们那么急着钱用,讲骨气能变来钱吗?一想着这些,我心就软,就接下钱。钱借下了,一粒棱角锋利的小石块跟着扎进我的心脏——今天,偶尔想起那件事,仍疼痛难忍。
我们家那点生意就像运转的齿轮,拿一点钱扔进去就如往齿轮加注一滴润滑油,顺畅地转动几下;润滑油一干涸,又走得磕磕绊绊;赶紧再加注一滴,它从新转动几圈……钱东借西借,生意时顺时逆,似蹒跚学步的孩子,跌跌撞撞,踯躅而行……为了这么一点小生意,我们日夜兼程、风雨无阻、殚精竭虑、洒尽汗水,付出艰辛的劳动——它换来了我们所梦想着的生活吗?我们得到什么样的回报?新的一天将会带给我们什么?……
我们已经习惯的日子,有些变化;我们的生活,现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兆头。
冷冻厂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冷冷清清。爸爸所在的车间,机器闲置,偶尔才会听见一阵子机器的响动……工厂半死不活,几乎停产,像一位苟延残喘的老人。是鱼少了吗?是加工鱼的个体老板少了吗?都不是。这个小海港比以往更喧闹、繁忙,每天早晨有数不清的渔船停泊靠岸,抬鱼的壮女人仍像群群蚂蚁快速奔走,来来往往……海岸边多出许多小冷冻厂,老板一大早全家出动,卖冰、冻鱼,生意红火,忙得不可开交——生意全被那些小冷冻厂抢去,设备齐全的大冷冻厂输在一个个小冷冻厂上。这一段时间,我送货去海边,在爸爸的车间里,耳朵里充斥着那些职工的抱怨:
“他们的!怎么会把冷冻厂搞得这么糟糕?会不会当领导,不会就给别人当!”
“不会当你当呀?人家一当就十几年,你在干啥?不就只是个发电工——你自个说说人家会不会当?”
“会当就应把冷冻厂搞好呀,怎么弄成半死不活的样子?”
“搞好搞不好一个样,都领那点工资,谁愿意下苦力气?”
“他娘的,一年前建厂房、添设备一千多万,里面有猫腻,他们谁都跑得快、跑得勤,下大工夫、花大心思!现在厂出了问题,工资都发不出,他们谁都不管,过一天是一天,臭******!”
“现在想管都管不了啦!以前,港口只有我们一家冷冻厂,大老爷坐着不动,卖冰的冻鱼的都跑上门;现在大大小小十几个冷冻厂,你还能叫那些卖冰冻鱼的都到我们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