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粗壮的大手伸过来,用力抓着魏中华的衣领将他揪了起来。
魏中华摇晃了一下身躯,努力使自己站得稳当些。在他身旁是撞翻了的案板和一摞摞搪瓷碗、米饭和菜汤……一片狼藉。他身旁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突然,一声激动的叫喊骤然响起:“三少爷!”
就像在梦中,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迷离惝恍的魏中华循声望过去,只见上士班长正兴奋地看着自己,笑的合不拢嘴。
魏中华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努力在脑海的记忆中搜索着,这个称呼自己为“三少爷”的上士班长究竟是何许人也?
“你不认识我啦?”上士班长兴奋地大喊一声,“我是罗长海呀!”他摘掉自己的军帽,指了指额角,那里有块酷似中华民国地图的褐色胎记。
“你是长海!”魏中华喜出望外,上下打量着他,“哎呀,变了,变了,长海,变样了,威武了,也结实了!要不是你叫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三少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罗长海戴上军帽,兴冲冲地问道。
魏中华正要回答他,审视他许久的上尉连长王仁祐走过来,将罗长海推到一旁,按动打火机点火吸烟,傲睨着魏中华:“哪来的?”
“重庆。”魏中华回答。
“上哪儿去?”
“去云南。”
“鬼子在北边,你往南方跑个什么劲。”
“找飞虎队。”
王仁祐乜视着魏中华说道:“真够牛的。”突然正色道,“给我搜!”
士兵们看着罗长海,犹豫着,脚下像是生了根,一动也不动。王仁祐满脸愠色地喝问:“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一个士兵对罗长海歉然一视,不情愿地端起长枪指着魏中华,另一个士兵开始搜身。罗长海急忙把对着魏中华的枪口推到一旁,拦住欲搜身的士兵:“慢着!慢着!”转身对王仁祐说:“连长,他是我恩人的三公子,自己人,给我个面子,咱能不能别这样。”
“你恩人?”
“是啊是啊,恩人就是我老板,他是老板家的三少爷。”
“你老板家的三少爷?那个老板?”王仁祐问。
“你认识的,”罗长海说,“国民政府撤离南京那年,说话也有七年了,263旅奉命炸矿,炸的就是他家的荣昌铜矿。”
王仁祐似乎想起来了,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似乎有这么个愣小子,那时自己还是一颗三角星的少尉军务参谋,现如今已晋升为上尉连长,要不是性情耿直时常冒犯了官长,恐怕早已是少校营长了。他扭脸看着魏中华,脸色稍有缓和:“你就是那个妨碍军务的愣头青?”
“我姓魏,我叫魏中华。”魏中华声音平静,不卑不亢。
“真是不打不相识,行啊,你自己来吧!”
罗长海凑近魏中华,低声说:“你自己来,掏空所有的兜,对不住啊三少爷,这是规矩。”
魏中华对罗长海宽厚地一笑,没有犹豫,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法币,那是当掉座钟的盘缠。又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地图册,放到罗长海的手上。罗长海捧着这些简单的财物交给了王仁祐。
“报告连长,搜查完毕,请指示!”罗长海声音洪亮,与七年前那个唯唯诺诺圆滑世故的司机相比真要刮目相看了。
王仁祐打量着罗长海手上的法币,扭脸看一眼魏中华,神情狐疑地说:“铜矿老板家的三少爷,出门就带这么点盘缠?”
“鬼子没来的时候,魏家的家境还不错。”罗长海向王仁祐解释着,唯恐他听不明白,难为魏中华,“自从炸了矿,破产伤元气,家道中落,就不行了。”
“听你的意思,”愠色刹那间涌上王仁祐的脸,“263旅奉命炸矿是个错误,或者说是个罪过?”
“不是,不是,连长你误会了,没有鬼子就不会炸矿,炸矿是为了抗日,都是该死的鬼子惹的祸!”罗长海急忙分辨道。
“哼,这还差不多。”
这是一次应征入伍新兵开赴前线的途中野炊。从他们身边望过去,看得见立在三岔路口的木质路标,三个箭头指着不同的方向——一昆明、郑州、西安。不远处的大路上停着几辆美式道奇卡车。卡车旁边坐着几排青壮年,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有三十来个青壮年与众不同,他们的胳膊上拴着麻绳,被一根绳索串联在一起,两名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监视着他们。
王仁祐翻瞟了一眼搜查品,不露声色说道:“充公!”然后训斥魏中华,“国难当头,不上前线打仗,还有闲工夫找什么飞虎队。带走!”
士兵拎着绳索一拥而上捆绑魏中华。
罗长海急忙抢过绳索,推开士兵:“带走就带走,用不着这样子!”
魏中华不解地问罗长海:“长海,他们想干什么?”
“上前线,打鬼子!”不待罗长海答腔,王仁祐抢先说了。
“不就是打鬼子吗?”魏中华的神情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不用你们捆,我去!
“放开他!”王仁祐命令道。
士兵放开魏中华,王仁祐走到他的面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你真愿意上前线?”
魏中华点点头:“那还用说!”
“子弹不长眼睛,你不怕死吗?“
“没想过死,只想活着打鬼子。“
“有种!”王仁祐赞许地地看着魏中华,高声喊道,“一班长!“
“有!”罗长海上前几步面向王仁祐,站得笔直。
“交给你了,”王仁祐吩咐道,“给他弄身行头,配上家伙。”
“是!”罗长海高声应道,冲魏中华挥手,“走吧,三少爷。”
“先说好了,”魏中华看着王仁祐说,“打完这一仗,我还要去找飞虎队。”
“只要你还活着,”王仁祐说,“一切都好说。”
美式中吉普开道,几辆卡车跟在后面,沿着蜿蜒的山路迤逦而行。
车厢里坐满了新兵。魏中华坐在他们中间,紧挨着罗长海,他抱着长枪蜷缩在车厢尾部角落里,眯缝着眼睛看着新兵们。
“长海。”魏中华轻轻叫道。
罗长海看一眼四周,附到魏中华的耳边轻声叮嘱道:“私下里可以叫我长海,当着这些兵不能叫。”
“那叫什么呀?”
罗长海指指自己红领章上三颗铜质三角星,低声告诉魏中华:“瞧见没有?我是上士,班长,管着十几号兵呢!”他回头瞥了一眼那些新兵,“不能让他们小瞧了。”
“你还挺看重官衔呀!”
罗长海摇摇头:“这是规矩。”
“罗班长,”魏中华亲热地叫道。
“说!”罗长海的话简单明了。
“我们这是去哪儿呀?”魏中华看着四周,不解地问道。
“上前线,打鬼子。”罗长海回答的干脆利落。
“就这点兵,太少了!”
“苏师长正在川北征兵,全部赶到前线集结。”
“前线在哪儿呀?”罗长海接着问。
“前线在前头。”罗长海耐着性子回答。
“前面是哪里呀?”
“军事机密,”罗长海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不要问了,我也不知道。”
“哦,机密呀?”片刻之后魏中华又提出一个新问题,“罗班长。”
罗长海看着他,等待着魏中华的下文。
“都是出征的新兵,待遇怎么不一样?”
罗长海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待遇?什么待遇?”
“有的捆绑,有的不捆绑?”
“没捆绑的是自愿来的,还有三抽一、五抽二抽来的。捆绑的都是怕死鬼,抓来的。”
“打鬼子还用抓呀?”魏中华困惑了。
“有胆大的,也有怕死的。十根手指头还不一般长呢!”
罗长海乜斜魏中华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闭眼睡去。
空军九龙坡机场马达轰鸣,B25轰炸机一架接着一架降落,在飞机跑道上疾驰而过——这就是魏中华在山里看到的轰炸机编队。这是一个简易机场,分布着塔台、岗楼和飞行员宿舍。风向袋在高高的风向杆上不停地摇摆着。背景里山峦叠嶂,烟雾缥缈。
太阳照在一支支铜号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军乐队正在吹奏雄壮激越的《空军军歌》。
魏国华带领第八轰炸机大队列队行进,在一个小型检阅台的前面站定。魏国华跑步到检阅台前,向台上的空军作战部副参谋长安仁龙报告:“第八轰炸机大队奉命回国,安全降落九龙坡机场,请指示!大队长魏国华!”
“稍息!”
魏国华转身面向队列下达口令:“稍息!”
口令下达之后,魏国华跑步入列。
“第八轰炸机大队的勇士们……”安仁龙高声说道。
飞行员们双脚并拢,目视前方。
“稍息!”
飞行员们“唰”地一下伸出右脚,动作到位,整齐划一。
“自甲午战争以来,日本人觊觎我大好河山,不断进犯。全面抗战以来,日军灭我贼心不死,近期企图突破黄河天险南下,窜扰我南部战区。”安仁龙声音洪亮,铿锵有力,“我们将迎头痛击,决不让敌人越过黄河。这是一场关乎到中华民族安危的生死决战!全体将士将战斗到底,决不退缩,誓将倭寇赶出国境!”
“堂堂之师,誓死报国。生为军人,死为军魂。今贼来犯,决予痛歼。血战之际,胜利在握!”飞行员们的铿锵之声,在天际间回荡。
崎岖不平的山路从车轮下掠过。
斜阳西下,美式“道奇”卡车轰鸣着行驶在崇山峻岭中的公路上,隐约听到小提琴伴奏下的《毕业歌》的歌声——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