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下往上看,苏抗变形的面孔沉浸在清澈的水里,她睁着眼睛,嘴角冒出一串串水泡。突然,苏抗的脸蓦地离开水面,从脸盆里仰起头。围在她身旁的匡亚明和向秋实以及包若云怔忪地看着,他们的眼神中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丝的醋意。醋意来自匡亚明了,英雄救美,自古以来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桩美事,戏文里唱,小说里写,民间口口相传,绵绵不绝成了千古绝唱……这么一桩天大的好事,怎么就让魏国华那家伙碰上了,走了什么****运?这么有福气。要知道,自己也曾经有过很多次如此伟大的舍己救美的英雄壮举——遗憾的是在梦里,令匡亚明沮丧不已。
不用说,关切当然少不了甘草了,她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苏抗,生怕她再次落入河里似的。此刻,甘草递上毛巾给她擦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里的……沙子,涮出来了吗?”
苏抗眨眨眼睛,轻松地说:“嗯,好多了。”她看了一眼匡亚明和向秋实还有包若云,不客气地下了一道逐客令。“行了,我没事了,都回吧。”
众人离去,匡亚明走到门口,回身带上门的功夫,仍不忘神情地看一眼苏抗。
老龙眼镇百家客栈前院女客房里顿时清净了许多,也显得宽敞了。甘草一边在脸盆里搓洗衣服,一边问苏抗:“苏姐,那个魏大哥的大哥,就是你以前订婚的对象呀?”
“不单单是订婚,还在教堂里举行了婚礼,”苏抗看着甘草疑惑的表情,知道她没有听明白,进一步解释道,“哦,就是拜堂成亲。”
“呀,魏大哥的大哥牵过你的手,”甘草惊羡不已,“苏姐好有福。”
“哪有啊!成亲那天,他正在天上跟鬼子作战,回不来,庙里主持选了好时辰,婆婆做主让他弟弟代兄成亲。”苏抗的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遗憾。
“你们城里人胆子就是大。”一丝醋意不经意间涌到甘草的脸上,“是魏大哥代兄成亲的么?”
“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苏抗觉察到甘草情绪的变化,压下她的话头。
“等魏大哥的大哥在天上打完仗,你们再成亲不行吗?干吗这么着急呀?”甘草依然纠结着苏抗那场惊世骇俗的婚礼,接着说道,“坏了祖宗的规矩。”
“父亲将我许给空军副参谋长的儿子,要是不赶紧成亲,我就会失去魏国华,胆子大也是被逼无奈。”
“就是那个师长逼你的?”
苏抗点点头,走到晾在绳上的床单后面换上了干净衣服,然后坐到磨得油亮的炕沿上,拿起干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再用梳子梳理整齐。油灯照着炕桌上的一沓粗糙的信纸和一支笔还有揉搓成团的废纸。
甘草在屋里来回走动忙碌着,拧干木盘里的衣服晾在绳子上,不住地唠叨着:“他是你亲爹吗?魏大哥的大哥多好的一个人呀!打着灯笼也难找。唉,真是鬼迷心窍了,”甘草忿忿不平,使劲抖动潮湿的衣服,“我看呀,他不是你亲爹,你也不是他亲闺女,你就是他捡来的。”
苏抗拿着木梳敲敲炕桌:“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甘草撇撇嘴,兀自忙碌。
昏黄的灯光照着百家客栈门口。一辆牛车缓缓驶过来,彭文祥吆喝牲口站下了,魏家哥俩跳下牛车。魏中华对魏国华挥挥手:“大哥,回去吧!”
魏国华踌躇着:“我想去看看她。”
“见她我就来气!你还要去看她。”魏中华怏怏地说道,“一个鼻子俩眼睛,有什么好看的?
魏国华宽厚一笑:“都是南京同乡,与情与理,都该去看看。”
“大哥,你是不是心里还有她?”
“老三,你说话也不知道拐个弯儿,真把我给问住了。心里有没有这个人,跟结不结婚,有时候有关系,有时候没关系。”
“你别跟我绕弯子了。杀父之仇还没有报,可别被她迷惑了。你要是心里还有她,娶她做老婆。大哥,我先把丑话说到前头,我不认这个大嫂,也不认你这个大哥!”
魏中华甩下这句话,悻然离去。魏国华愣在那里,神色黯然。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追上魏中华,掏出一支左轮手枪递给他:“拿着,借你用一宿,天亮了还我。”
“不需要。”
“空手看车糊弄鬼呀。你们车上可都是紧俏货,万一遇上土匪,有枪他就不敢上。”
魏中华接过左轮手枪,悻悻然地离开了。
魏国华要去看的她当然是苏抗了,此时此刻,她和甘草还没有睡觉,冥冥之中似有所待。苏抗坐在炕沿上一边穿鞋一边说:“父亲奉命炸矿,也不知道是谁开的枪,魏国华的父亲中弹身亡。那天是我成亲的日子。魏中华认定是父亲开的枪,两家从此反目成仇。魏国华的母亲执意要休了我,亲自写休书一封,从那以后,我就不是魏家的媳妇了……
“还有这样的事情?幸亏你心宽,要是在我们乡下,许了人的女子被男方家休了,哪还有脸见人?早投河上吊去了!”
苏抗起身走了几步,在屋里饶了一圈,回到炕沿坐下。看上去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不像话!小心眼,还真记仇。这么多年没见面,连句话都不跟我讲,说走就走了。”
“不是不跟你讲,是没顾上。我注意看魏大哥他大哥的眼神了。”
“什么眼神?”苏抗饶有兴趣地问道。
“喜欢你的眼神呗,想看,又不敢看。”
“有什么不敢看的!我厉害吗?”
“有时候厉害,有时候不厉害。”甘草说,“苏姐,魏大哥的父亲死在你父亲炸矿的时候,人家能不恨你吗?搁在我们乡下,早打上门了!”
“金陵矿是魏家的祖业,也是中国的民族工业,谁愿意炸啊?不都是为抗战吗?
苏抗眼睛泛红,闪着泪花。甘草愕然地看着她:“苏姐,我看得出来,你心里……还是有他。”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已经忘掉他了,见到了才知道,忘记是这么难!”
“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你长得好看,还识字,不能指望一块云彩下雨……”
“你懂什么?教堂婚礼,多圣神啊,那是我的第一次!第一次,你懂吗?
甘草摇摇头,满脸困惑。
“你个毛丫头……不会懂的。“
“苏姐,你是文化人,自然比我懂得多。哪怕你们两个人心里头都有,成天不见面,干拇指沾盐,想挨也挨不上呀!要我讲,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苏抗甩了一下头发,猛然扬起了脸庞:“你说得对!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别说不来,来了我也把他打出去!”
“就是,来了棍棒伺候,打回老家去!”
“没错!打得他哭爹喊娘,满地找呀!”
两人哈哈大笑,苏抗把梳子拍到炕桌上。甘草端起盛水的木盆走到门外,突然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前面。
魏国华大步走来,很快到了门口。
甘草慌忙泼水,失手扔掉了木盆,转身往屋里跑。
苏抗坐在炕桌前,在一沓信纸上写着什么。从她身后望过去,看得见脸上带着惊喜的甘草冲进房间,风风火火地迎着苏抗跑过来。
“他、他、他来了!”甘草结结巴巴地说着。
这丫头中什么邪了,说话竟然语无伦次。苏抗正在纳闷,魏国华撩开门帘
站到了门口,他身穿飞行服,目光炯炯有神,英气逼人,洒脱伟岸。
“我可以进来吗?”魏国华笑吟吟地问道。
苏抗慌忙撕掉那页信纸,揉成一团。甘草倒是表现的很灵活,急忙迎了上去:“进、进来吧!”
魏国华走进房间,四下里打量一番,寻思着坐在哪里合适。
“魏大哥的……大哥,坐炕上!”甘草招呼着魏国华。
魏国华看一眼甘草,显然是奇怪她对自己的称呼。径直走到炕沿,向苏抗敬一个军礼,转身坐下,双手撑膝,标准的军人坐姿。苏抗羞赧的脸上泛起两朵红晕,但依然大胆地注视着他,往一旁挪动了一下位置,与他保持着空间上的距离。
甘草站在门里,傻傻地看着他们。
“阿丽,好些了吗?”魏国华关切地问道,“看你脸色不太好,像是受了惊吓,我陪你去看看中医吧。”
“谢谢,不用,已经好多了。即便没好,我也认识药铺,不烦你操心了。”苏抗内心翻江倒海,外表却波澜不惊。
“听老三说,你不叫曼丽,改名叫苏抗了。”魏国华倒是不在意苏抗的冷淡,“但我还是喜欢称呼你阿丽,可以吗?”
“随便,符号而已,叫什么都行,无所谓。”苏抗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两人都不说话,房间里很安静,安静的令人窒息。苏抗看一眼甘草,后者会意。
“你们拉呱,我去打开水。”甘草拎起暖壶走到门外,轻轻带上身后的门。
满载华侨捐赠给延安保育院物资的卡车停在百家客栈院落中央。魏中华、孙宝印和匡亚明、简洪旺躺在车厢里的货物堆上。魏中华拿着那支左轮手枪,不停地转动弹仓,对大哥去看苏抗依然耿耿于怀。这也不怪魏中华小心眼,自己的父亲死在苏师长的枪口下,是他亲眼所见,杀父之仇未报,大哥却和仇人的女儿热络起来,魏中华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大哥和她在干嘛?”这个声音不断地萦绕在魏中华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