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没想过自己还能再睁开眼。
入目是荒芜又压抑的一线山谷,围着他的人从长相到装扮都透着浓浓的异族气息。
如果他不曾在边境待过数年,熟知北游人的习性和文化,他一定以为自己如愿来到了地狱。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有许多人在为他的醒来嘀咕着什么话,楚韶没能听得真切,只有一道雀跃的声音算是润耳。
“我就说他不是凡人,伤成这样都能救活!”
楚韶循声望去,这道声音的主人十分年轻,长相俊挺而稚气未脱,他的衣襟边缘绣有灰色的狼毛,铁制的扣子上印有雄鹰的图腾。
单凭这些特征,楚韶就能确定此人是北游温敦氏的贵族子弟,以此推断,围着他的这群人,大概率就是温敦氏的族人。
腰部忽然传来皮肉剥离般的剧痛,巫医换下楚韶腰间的草药,带出些化脓的血肉来。
在江水中颠簸中,伤口感染发炎,已经很难看出这道伤是被簪子这样的尖锐利器刺伤。
游牧民族的草药虽然粗糙,但往往有奇效,不过药效太猛,敷药时的剧痛让楚韶双眼发黑,意识模糊中,那张年轻的脸孔闯进他的视线里,“忍一忍啊!我们在救你的命...”
即使楚韶并不想活,但“救命”二字到底是溢满好心的,他咬牙忍了一段时间,体力不支下,虚弱地阖上眼眸,复又沉睡过去。
日月交替间,中溱变了一番天。
裕王奉遗诏在先帝灵前完成了权力的交接,在国丧期间,以灵前即位的方式坐上了龙椅。
按中溱的法制,新帝守孝期“以日易月”,以27日代替三年孝期,27日后,新帝举办登基大典,正式主持朝政。
这一月内,宫中风水轮流转了三转。
先帝朝中得意的瑞王一党被清洗殆尽,人人自危,抱头鼠窜中各寻出路。
赵皇后因逼宫罪名被贬为庶民,押去皇陵,在玉妃陵前日日下跪忏悔,直到她死为止。
赵氏一族,参与谋反者尽数斩杀,其余人不论男女老少,尽数变卖为奴,其中有不少达官显贵被贬去当日瑞王迫害过的女子家中为奴为婢,以此赎罪。
有人失意,就有人得意。
宁妃靠着抚育过裕王的养育之恩被尊封为宁太妃,宫中没有太后,新帝需要一位母妃来尽孝道给天下人看,于是宁太妃形同太后,后宫暂时以她为尊。
文氏一族押对了宝,本该风光万千,可那日大婚被兵变搅局,许多事情就微妙地被拖延了。
“陛下到底何时封我为后!?”文容语在一处偏殿内大发牢骚。
“我是陛下唯一的正妻,居然被安排在这鸟不拉屎的偏殿,你们这群死奴才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被派来伺候文容语的是宫中颇有资历的姑姑,名叫香岫。
香岫平心静气地躲过一个砸来的花瓶,道:“姑娘不必急于一时,陛下自有安排。”
“姑娘?!我都嫁进王府了,你还称我做姑娘?!”
香岫道:“当日大婚未成,就遇国丧,姑娘虽然穿过裕王府的喜服,入过裕王府的合婚庚帖,但到底没有礼成,陛下也从未让人将姑娘名入皇室宗谱,按法制,您依然是未出阁的姑娘,连裕王妃都不算。”
“你这个贱奴!竟敢欺到我头上来!”
文容语恨不得上前撕烂这个香岫的嘴,可这个大丫头身边还带着两个力气颇大的太监,每当她要像在太傅府中那样为所欲为地惩戒下人时,这两个太监就会上手把她礼貌恭敬地“按”住,让她动弹不得。
香岫上前福了福身,抬手掴了文容语一巴掌,教训道:“姑娘想必是刚入宫门,不知这宫里的规矩,陛下近日身体不爽,严禁宫中有人喧哗,姑娘犯戒了。”
香岫从前是伺候玉妃的,玉妃身陨后,香岫被皇后贬为低等宫女,这几年干过不少粗活,以至于手劲颇大,一巴掌扇得文容语发髻歪斜,嘴角淤肿,让文容语连嘴都张不开。
自然,也就清净了。
秋雨刺人,文腾在风雨中候在兴政殿外等了足有两个时辰,终于等来殿门开启,温砚公公请他进去。
文腾踏入兴政殿,隐隐闻到一股药香——淮祯近期一直在服用伤药。
许是药喝多了的缘故,人人都知新帝登基后脾气阴晴不定。
文腾从前还敢从淮祯身上算计些好处,如今看到他清理赵氏瑞王一党的雷霆手段,才知这个天然掌有兵权的新帝根本不需要登基后的过渡期,他现在就能动手清理掉所有让他气不顺的人。
淮渊死前还曾想让文腾牵制淮祯的权力,如今看来,他能保住太傅的头衔已经是沾着先帝的光,哪里还敢去牵制什么?
他今日来,不过是为了给女儿求一个正当的名分。
因为先帝曾许诺过要让文家出一个皇后,所以文腾才有底气来求。
他一说明来意,淮祯手上的朱笔就顿住了,他抬眼,阴沉沉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文太傅。
文腾脊背生寒,为了文氏的前途才硬着头皮说:“当日...当日王府大婚,满城皆知,又有先帝赐婚,容语合该是陛下的正妻。如今陛下将小女困在深宫偏殿中,既不是王妃也不是妃嫔,已出阁的女子毫无名分,民间物议沸腾,还请陛下顾及自身名声,切不可让小女之事连累陛下英名。”
“赐婚?”淮祯慵懒地反问,“先帝何时给朕和文容语赐过婚?”
“陛下!?”文腾急道,“当日圣上口头答允,大婚那夜太监也去王府传旨了!”
淮祯装作不知:“哦?为何朕做王爷时,不曾见过这道旨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