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有力量的。
一句话,可以衍生出很多种隐意,好的,坏的,积极的,讽刺的,随着不同表情语态,对方感受也是大不相同。
而笑容,是最为善意,最为温暖的表达。
哪怕对方看不到。
崔俣话说的很直白,但他知道,关三不会曲解,会听懂这直白话语底下的亲切。
果然,关三怔了怔,唇角笑意缓缓泛开:“在下满身铜臭,还能得先生赞的如此清新脱俗……”他极为端正的拱手行了一礼,“幸会,崔先生。”
崔俣亦是一礼:“幸会,关三爷。”
二人拂衣而坐。
山间地脉清奇,时有奇石,个大却面缓,迎着阳光山风,晒的微暖,也很干净,随意铺一层布,舒适性可堪好椅。
崔俣看着关三。
这个男人身材高瘦,五官算不上精致,却有股子硬汉气质,眉锋锐利,气质刚硬,连眸底空茫,都透着几分苍戾,男人味极强。
崔俣见过不少做生意的,大多是见人就笑,面色看起来极为和善,像关三这样气质强烈的,很少。
关三还看不见。
身体有残之人,多数会自卑,一自卑,就会腰不直背不挺,显的有几分弱气。面前之人,别说弱气了,那满身的气劲,少有人能比的得上。
这个人,心理得多强大?
“日前之事,多有劳烦,还未上门相谢,关兄切莫介意。”
崔俣指的是之前胭脂巷之事。
他与杨暄用关三做局钓越王,虽与关三通过气,但具体事宜,来龙去脉却未透露,如此,关三还愿帮忙,可见其对他们的信任。
相比之下,再有原因,他们也略小人了些。
关三脑子灵透,一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在下只是例行巡视产业,不巧遇到了小小乱事,人还站的远,并未波及,亦无损失,‘劳烦’二字,从何说起?先生言重了。”
他轻声笑了下,又言:“贵处多年照顾在下生意,漕运上也多有相扶,在下无以为报,倒是盼着你们能得用上,时不时托在下办些事呢。”
崔俣就喜欢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
不管知道不知道,又猜到了多少,人家分寸感拿捏的特别好,不让别人有半点不舒服,也不会随意乱说话,这关三,委实是人才。
崔俣有了谈兴:“最近生意可好?我可听说,关兄新得了好几大船海货,赚的盆满钵满,生生叫别人眼红。”
“一点小生意,说上不厉害,图个新鲜罢了。不过到底是外头的玩意儿,有些本土从未见过,改日我送点给先生把玩……”
话匣子就此打开。
关三说了好些海外见闻。崔俣灵魂来自现代,眼界格局非同一般,有些话说出来,让关三叹为观止,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神情语态里多了几分热切。
若他眼睛能看到,现在一定闪闪发光。
聊到最后,关三同崔俣提了一件事,粮价。
今年粮价波动比往年略高,好似有些不寻常,但这个度非常小,眼下还说不准,他接下来会继续注意,也请崔俣告知沙三帮主,漕运上略卡紧些。
有备无患么。
崔俣应了。
关三生意遍布大安各地,对于各样东西价格最敏感不过,小心无大错,他们分神去注意一下,用不了多少人力,若有事,能早早准备起来,无事,自然更好。
关三脸面向太阳的方向:“先生坐在这里,可是前方景致相当不错?”
“确然不错。”崔俣形容了下面前美景,“天穹开阔,有白云漫游,暖阳如橘,细碎灿光随林间漏入,光影斑驳,和着泥土清爽,多看几眼,人的心境都跟着疏朗不少。”
崔俣说话时,关三微微歪着头,手轻轻抚着竹杖,听的极为认真,似在随崔俣话语,脑中同时描绘这一番景致似的。
品味片刻,他缓声叹:“以前,我最爱日出,感觉它带来了一天的朝气,看一眼活力满满,而今,我却觉得,以前看过的东西,都有独一无二的美。”
似乎察觉到自己说了些别人不好回应的话,他笑了下,在崔俣说话前,又道:“其实看不见了也挺好,我现在听觉极好,嗅觉也很出色,有些感受,是眼睛好时从未体会过的……”
他微微垂着头,修长指节在竹杖上轻轻抚着,似乎对这竹杖感情很深。
崔俣突然觉得,这个人……给人感觉很矛盾。
他气场强势,心理强大,聪明有能力有手腕,却做着这个社会最瞧不起的商人,从没想过往别的方向发展,也看不出他对自己成绩作为满不满意。
他很锋利,言谈间却很温和,抚着竹杖的动作甚至有一种特殊的柔软。
这个人,身上肯定有故事。
崔俣目光不期然落到关三腰间,看到一枚双鱼玉佩。
玉是好玉,触目温润,泛着浅浅青光,雕工……却很一般。鱼头比例略大,比身子宽很多,鱼尾又略小了,两条鱼头相抵,尾相触,看得出来,雕者想透雕出一个完美圆形,却因为手略生,圆形变成了胖胖的心形。
玉佩不算精致,却也拙朴可爱,很有几分灵性。
但不管它可不可爱,这样的物件,戴在非常有钱的关三财神身上,是不是有些不搭?
崔俣有些好奇,却没有问,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提出邀请:“时辰不早了,关兄可愿同行?”
关三起身,微笑道:“自然。”
二人一同往寺庙大殿走去。
他们歇脚处本就离的不太远,眼下路上又没人,行起来速度极快,关三是巨贾,提前有过打点,走的是特殊通道,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走到了大殿前方。
崔俣沾了光,连自己那份准备都没用。
恰在此时,太康帝携贵妃皇子们到了。
鞭声一响,众人齐跪。
崔俣与关三的位置略靠边侧,跟着跪下去,十分不起眼。
不起眼归不起眼,他们视野可是极为不错的,距离也够近,能清楚的听到太康帝微笑的声音,让百姓们平身的声音。
崔俣静静看着这一队皇家人。
每个人神态气质都不同。
比如越王,步伐很大,看似很沉稳自信,唇角还有笑,可眸色透着阴鸷,眼角眉梢写着不得意,一眼都不看昌王,头扬的特别高。
比如昌王,许是身体不如以往,心思也沉了,现在看人喜欢略低着头,拿眼白瞟,又阴又沉,看不透情绪,乖戾更甚。越王没看他,他却看了不少眼越王,因为越王总是‘一个不慎’,就挡了他的路。
比如平郡王,以前许还有几分心思,自杨暄还朝,势力渐起,他就更加小透明了,朝野内外,连个名字都听不到。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憋着什么大想法,反正这一刻,属他最乖,目不斜视,照着一条直线慢慢走,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这热闹盛事,他全然看不到听不到。
比如田贵妃。因为心里装着事,对面前一切感觉都有些敷衍,笑也不及眼底,目光掠处,透着股探索与小心。
最自在最大气的,就懂杨暄了。
杨暄做为太子,站在太康帝身侧,相貌湟湟,十分大气。他又有意散发自己身上的太子气势……照崔俣看来,略有些装逼。
这一家人里面,唯一表情真正放松的,只有太康帝。
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什么都不提防,不在乎,他这个皇上当的……还真是福气。
崔俣心下发笑。
“皇上……略往里走些……”
田贵妃随时扮演着最得力妃子,时时刷存在感,见太康帝太靠外了,就悄悄提醒。
太康帝往里靠了靠,看向田贵妃的目光充满赞许和柔情。
田贵妃娇羞的垂了下头。
关三眉头微皱,神情停顿了一瞬。
这道声音……为何恍惚觉得听到过?
自视力尽失,他的听力,嗅觉慢慢练习的不同以往,很是灵敏,很多时候,只要听过的声音,就不会忘记。
这道女子声音,听着感觉很柔,有独特韵律,似乎听到过,可他的意识里,根本不存在‘似乎’这件事,听过就是听过,没听过就是没听过。
为何会产生如此错觉?
崔俣注意到关三表情不对,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臂:“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关三意识回归,摇了摇头:“没有,一时声音太过嘈杂,晃了神,先生不用担心。”
崔俣见他果然没事,便不再追问了。
等太康帝带着贵妃皇子走过,百姓们散去,各自找各自的位置时,关三和崔俣告别:“下面还有事,在下得去看着,少陪了。”
崔俣本也只是与关三同一道路,就算关三不提出告辞,他也要提的。所以说,这关三懂分寸的程度,没谁了。
“关兄请——”
“先生请——”
关三走出很远,紧皱的眉头也没消下去。思绪散的太开,没集中回来,脚下也跟着放飞,随着人群时快时慢,最快的时候,长随用力捯脚,都差点没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