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三为人果断,说事就直接说事,丝毫不拖泥带水,上来就给崔俣与杨暄放了个大料。
“我本不姓关,我姓郑,洛阳城郑家嫡二房独子,族里排行三。”
崔俣与杨暄对视一眼,眸底皆有些震惊:“世家郑氏?”
“是。”
关三一手拂着袖子,另一只手轻轻将茶盏放在桌上,举止从容优雅,骨子里透出的自然融和,自有一番独特韵味。
崔俣目光有些复杂。
以前并非未感觉到关三通身的气派,只是关三不愿意提,他便也没问过,未料到,关三竟然是郑家人。
世家底蕴颇丰,培养出这样的气质,确是正常。
可世家子,不管成不成才,打小听的看的被培养的方向不同,骨子里都有股高傲劲,稍稍跌份儿一点的事都是不肯做的,亲身从事商之一行……
关三一跤跌的得有多重,对自己得有多狠,方才成就了今日的关三。
“我生的不好,硬生生折磨了我娘两天一夜,待我生下来,我娘大出血,没撑几日,就去了。我父亲那时身体本就不好,受了这场打击,病情更重,接下来数年,靠着好药,方能残喘一二。家中老祖宗看我可怜,便把我抱过去养……”
说起旧事,关三手握成拳放在膝头,双眼微阖,脊背挺的笔直,愣是让人看不出半分情绪。
“我读书很有天分,老祖宗十分高兴,亲自给我请了名师,每日里细心垂问,旁的兄弟,莫说嫡系的弟弟庶系的哥哥,连嫡长房的大哥,都不及我在老祖宗面前有脸面。”
老祖宗是府里地位最高的人,她的偏向,就是风向标。
世家传承有规矩,宗子一向是嫡长房嫡长枝,可理法却不过人情,长辈特别偏爱谁,谁就真有可能脱颖而出。更何况,郑三有才,未来前程可期,他还是嫡枝,血脉很近。
他的被偏爱,于长房嫡长子来说,是威胁。于旁的兄弟们来说,是拦路虎。
他的大哥会想,没了他,整个郑家板上钉钉就是他这个宗子的;他的兄弟们会想,没了他,他们就有出头方向了,多下下心思哄一哄,没准老祖宗就喜欢他们了,这份殊荣,就是他们谁谁谁的。
那时他一派天真,老祖宗怜他孤苦,从不让糟心事摆到他面前,他便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做了那么多,一心一意想和兄弟们好,结果大家都离他很远,没一个靠上来。
直到他慢慢长大,尝到了人情冷暖。
接着,父亲与老祖宗相继去世,众兄弟与他的争锋,就摆到了明面上。
他从未想过抢哥哥的东西,也从未想过和其他兄弟争抢,被误会有些难过,也很生气。那时的想法,无非是自强,将来分出去,没了利益纠葛,大家就能好了。
可世族大家,分家一事,着实艰难,他实在无从下手,只有先冲自强来了。
他文才好,学识不错,道路么,自然是从仕了。做了官,站于人上,旁的不说,不管兄弟们心里怎么想,起码面上,不会闹的这么难看了。
“就在这时候,我认识了贾宜修。”关三一动没动,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变过半分,仿若枯木。
“那是八年前。”
贾宜修简直刷新了他对人的看法。
他无父母护持,长在老祖宗膝下,再天真,也是有些敏感的,再加上与兄弟们日益不和谐的相处,他看人,很有几分准头。
“贾宜修这个人,特别能装。偏他很有本事,装的太像,装的太好,所有人都看不出来,还同他交好。”
关三觉得,这虽不是什么好本事,却值得他学习。
官场上,哪有那么多真心?
遂他也与贾宜修交好。
贾宜修是万事趋利的人,他的身份地位,与贾宜修有用,只要不出现利益冲突,贾宜修不可能害他。
他很放心。
“那年夏天特别长,末伏过完竟然还热,大家起了游兴,去山间避暑。”
富贵人家,山里都有几个庄子,哪哪都能玩。
“那期间,下了几场大雨,催生不少山洪泥流,我也被下了毒。”
关三拳头握的更紧,声音不带一丝热度:“那毒酒,是我堂弟亲自给我端的。”
这毒性烈,却不是立时发作。
不知谁提议,大雨也好玩,不如来趟捉迷藏。都是年轻人,无知无畏,不怕寒凉生病,就怕不刺激。所有人都应了,他自然也应了。
结果走出去没多远,碰到了山洪泥流,贾宜修在侧,却没能把他拉回来。
因为他毒发了。
毒发的痛苦,他到现在还记得,那连绵不绝的密密刺痛,那僵直的动不了的身体,那鬼门关前打滚的感觉……
他立刻就明白,他是中毒了。
他以为大家兄弟,再不和,总也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成想,大家竟想让他死!
话到这里,关三停住了,紧紧闭着眼,嘴唇紧抿。
窗外,有夜风呼嚎,刮的树影狂摇,枝节拍打,有淡淡水气,随着冰凉空气沁入鼻间。
崔俣和杨暄没有催,静静等着关三调整好情绪。
关三没让他们等太久,很快,再次开口说话,只是这次,声音更加冰冷了。
“贾宜修抱着我的鞋子去了郑府,我的家人,包括长辈和兄弟姐妹,事关一条人命的大事,没有多问,没有多方探查,轻而易举的就接受了我去世的消息,不但没追问贾宜修多少,还将他视为带回我遗物的恩人,与之交好,提携,甚至直至今日,两家一直关系密切……”
“那时我便死了心。”
也更加坚定,是家里人害了他。
“我当时随泥水卷入深潭,又入暗河,喝了一肚子水,九死一生,也不知道晕迷中吃了什么东西,醒来后只是瞎了,并没有死。打听到家中境况,终于承认,我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到底一场生养恩,他们要杀我,我也不怪他们,就此两清吧。”
自那时起,世家大族郑三公子,就成了关三。
眼睛突然瞎了,他很不适应,身边无人照顾,他吃了很多苦。手脚划伤还是小事,衣服头发吃食,他样样都搞不定,山中行走数日后,同乞丐没什么两样,任是哪个熟人看到,都不会把他同耀眼的郑三公子想到一处。
更别说,郑三公子,是死了的。
这一年里,他浑浑噩噩,没个目标,没个动力,到处瞎走,不知怎么的,一路走到了靺鞨。
慢慢的,他适应了眼瞎后的生活,能自己照顾自己,能让骨子里的贵族优雅冒头,可他内心,漆黑如深海,早已落满了灰。
是阿布可儿……让他找到了自己。
健康的,活泼的,灼人心目的,每日里叽叽喳喳的假小子。在她眼里,世间一切都是好的,都是惊喜,天晴,是上天赋予人们的财富,让大家渔猎,好好干活,天阴大雨,是上天让大家休息,身体健康,是福分,当珍惜,身体生病有残,也是上天告诉你,每个人其实都是不完整的,不是这处就是那处。
大家心中,要常怀信仰,不是期待谁来保护你,而是保持本心,豁达,克制,从容面对人生中可能会有的一些失败,苦难,贫穷……
眼睛看不见没什么大不了,你因此有了其它更敏锐的技能不是么?你能闻到晨间第一抹花间,能只凭触感,辨别几张很像的纸。你甚至能从风中嗅到大雨的味道,给大家示警。
多好,是不是?
阿布可儿说到这件事时还很烦恼,说若她也能那么厉害,就能带兵出海远航了……
这姑娘用极其热烈直白的方式,进驻了他的心。
可惜那时她太小,将将才十二。他对她有欣赏,有心动,有慰藉救赎,还有,感恩。
他不好拐人家那么小的姑娘。
何况人家还是公主,他却是个瞎子。
她对他有好感,他并非察觉不到。可姑娘家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对别人好奇的时候,有些好感,来的快,去的也快。
她不懂,他却懂。
他不能怀揣着别人给他的恩,干那负义的事。
阿布可儿,值得更好的生活……
他离开了靺鞨。
至于以后……
一二十年后,他总会过去看一看,不过这丫头那么好,肯定能过的不错,用不着他担心……
关三垂眸,紧了紧竹杖。
“回到大安,我遇到了走商的范老爷,因他扶助,进了商行,慢慢的,发展到如今。渐渐的的,也查出了当年中的毒,是何品种,有没有解……”
“贾宜修的名字,我早有听闻,但真没恨过,因为这笔帐,我一直是算到家里的……识人不清,我这眼,着实该瞎!”
说到这里,他心中火气抑制不住,竹杖重重拄向地面,发出巨大声响。
房间内静了片刻,崔俣缓声问:“郑家……不止一次害过你,所以你中毒时,相信是兄弟下的毒,那贾宜修,你为何会怀疑他?”
“这便是我要告诉你们的。”
关三神色极为郑重:“我本未怀疑贾宜修,可此次见面,贾宜修表现十分怪异,我顺着试探,他说出了七叶七花相思子的毒名,这毒很偏,也难找,若非下毒者本人,不应该知道我中过这个毒。可当时,他并没有理由害我……我想了很久,方才想到一个原因。”
“日前礼佛会,托崔兄的福,我曾近距离接触皇上一行,皇上身侧田贵妃,也说了话……”
杨暄脸色就变了:“竟与那女人有关么!”
“回殿下,十有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