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门楼,晨钟敲响,声音不疾不徐,共敲了十九下,唤醒了这座沉睡的边城。
今日,是金刀王李秋衣大丧之日。
整座隐阳城笼罩在一片悲凉的气氛之中,这座久经战乱的城池,今日要送走他们的英雄,也送走了这个英雄的时代。
城内的店铺、摊位都关上门,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了白灯笼,人们麻布素衣,自发走上了街头,在城门前排起了长队,一直沿着长街绵延数里。
一名少不更事的少年,感受到这悲凉的气氛,问道,“阿爷,这身麻衣穿在身上,很难受哩,咱们家里又没有死人,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那中年汉子道,“今日,是咱们隐阳城的英雄,老城主出殡。”
少年道,“城主不是李仙成嘛?昨日我还见他在醉仙楼饮酒哩!”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道,“你记好了,咱们隐阳城只有一位城主,那就是金刀王李秋衣!”
少年撇撇嘴,很是不以为然,从怀中拿出一串糖葫芦,偷偷的舔了几口,在他的世界中,没有什么是比这串糖葫芦更重要的事物了。
忽然,他听到旁边有人失声哭了起来。少年认识他,是城内招商钱庄的大供奉,此人姓王,打得一手好算盘,人称金算盘,平日里见他都是绷着一张脸,今天竟失态了,少年有些幸灾乐祸。
“王供奉,你怎得哭了?”
那王供奉道,“三十年前,我来到隐阳城,走投无路,跑到了城主府去偷窃,被李城主抓住,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就完蛋了,李城主没有惩罚我,反而让我去招商钱庄做了学徒,这三十年来,我无一刻不牢记城主对我恩情,在钱庄干了三十年,一笔账也没有出过错!今日,李城主驾鹤仙去,不胜悲痛!唉!”
另一人也道,“承蒙老城主恩惠,我刘长巾本是城主府的佃农,当年家里的得了怪病,花光了家里积蓄,连租子都交不上,老城主不但没有收回地,找了大夫帮我家里的看病,免了我三年租子,这等大恩大德,我刘长巾记一辈子!”
这样的故事,发生在隐阳城内的每个角落,人人都念记着李秋衣当年的好,他不但是隐阳城的城主,是这座城市的英雄,也是这四坊之中一个寻常的普通人。
当年的李秋衣,并不如现在李仙成那样高高在上,像每个隐阳人一般,每日里提着金刀,拎着一壶赤水酒,足迹踏遍了每个街头,寻常百姓见到他,也都是亲切的打个招呼,坐下来聊两句家长里短。
谁家娶妻生娃,谁家母猪生了崽,他都能高兴半天。若是遇到几个少年郎,跑到他身前向他讨教刀法,他毫不藏私,悉心指点。
在乱世之中,他率领隐阳义从,南征北战,将十九城纳入隐阳管治。
在太平盛世,他挂刀而去,悄然隐居在苏州城的一个酒肆,当垆卖酒,从往来西边商旅口中,打听着隐阳城发生的故事,默默守护十九城。
今日,终于到了他与隐阳城告别的日子。
赵拦江一夜未眠,等到天色拂晓,他缓缓捧起了李秋衣的骨灰,放入了一口普通的棺材之中,这口棺材是城东李木匠连夜赶制,用的是寻常梧桐木。
本来,城主府送来了一口金丝楠木棺材,赵拦江拒绝了。按李秋衣的本意,他本要赵拦江将他骨灰撒入隐阳城头,撒入赤水河中,让他与这座守护一生的城池融为一体。
有大僚道,“起灵!”
众人纷纷肃立。
没有鼓乐、没有纸钱,只有隐阳百姓不舍的目光。
赵拦江双手托金刀,缓缓下了城头,李先忠率领龙虎豹狼四位统领,满脸肃容,将棺材抗在了肩上,四百名隐阳义从,全身盔甲,紧随其后。
整座城池安静如一。
老天爷似乎也受到感动,炎热了许久的天空中,竟下起了朦胧小雨。微雨之中,赵拦江领路,走在前排,按隐阳城出殡规矩,他带着老城主的骨灰,绕城一周,与这座城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走出不远,忽然一个人影闪出,来到了赵拦江身前。那人左脚跛足,走路一瘸一拐,手中却举着一把隐阳城旗,跟在了棺材后面。
自从隐阳归降大明之后,隐阳城头挂起了日月旗,隐阳城旗已尽数销毁,如今已极难见到。
有人认出,此人正是白虎坊卖阳春面的李伯,当年隐阳义从中,给老城主扛旗的那个年轻小子。每次征战,李伯的战马都跟在李秋衣身后,在龙居城,他被流矢射中,伤口感染,留下了残疾。
今日,给老城主送行,他扛着那只破烂不堪的大旗,又出现了金刀王的身后,一如当年那样。
整条长街肃然一片,赵拦江所到之处,人们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待通过之后,又自发的跟在送葬的队伍之后。
赵拦江来到城主府门口。
城主府门大开。
李仙成一身麻服,头戴白巾,在几个仆人搀扶下走了出来,他双目通红,眼中含泪,据说,这几日李城主悲伤过度,晕倒过好几次。
李仙成在城主府门口,向金刀王棺材行了拜礼。与其子李人杰,左右扶棺,加入了送行的队伍。一个时辰后,队伍绕城一圈,从隐阳城东门列队而出。
不知是谁忽然哭出声来。
顿时,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如山洪一般爆发出来,整个隐阳百姓顿时痛哭起来,声传数十里。他们知道,这一出隐阳城,老城主便再也回不来了。
出于安全考虑,送行队伍,除了四百白马义从之外,仅放行了千余人。就这一千人,浩浩荡荡,向城东十里凉亭处驶去。
十里凉亭。
经过数十工匠的日夜赶工,一座气势恢宏的祠堂建成,上面写着“隐阳王祠”,凉亭一侧,矗立着一座十余丈高的楼台,上书“金刀台”。这两块匾额上的字笔力遒劲,游龙走凤,煞有气势,正是出自征西大都督宇文天禄的手笔。
朝廷派来敕封的太监高远高公公,早已等候多时。
他从京城远道而来,代表着天子颜面,一来隐阳城,非但没有受到款待,反而却在这里呆了三日,除了知府曹之唤来送了个人情,其他连个来问安的人都不曾有,脸色早有不愉。
一阵风吹过,带起一阵细雨,落在高公公长冠之上,高远扬手就给撑伞的小宦官一巴掌,“不开眼的奴才,连个伞都打不好!”
那小太宦官挨了一巴掌,伸手去捂,谁料伞歪倒在一边,让高公公淋了个通透,气得他火冒三丈,宇文天禄道,“高公公雅量,何必与下人过不去呢?”
对于这位大都督,高公公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惧怕,不明所以的人,会以为他慈眉善目,脾气又好,但他在京城许久,早已领略到宇文天禄的霹雳手段,听得他如此说,高远也只得作罢,转移话题道,“这隐阳城好大的架子,一个死了的人,平白无故封了个王爷,竟还让你我等这么久,真是岂有此理。”
宇文天禄道,“公公久在宫中,不知江湖中事,陛下有此旨意,也有安抚隐阳百姓之心。”
高远叹道,“大都督一生为陛下分忧,南征北战,立下了泼天的功劳,到头来也不过是封了个公爵,就连薛元帅,也都封了个王爷,咱家是替大都督不值啊!”
宇文天禄望了高远一眼,心中鄙夷,这高远位列四大监之末,最喜挑拨是非,然后浑水摸鱼,以向皇帝告发为由,极尽勒索之事,这些年来有不少官员深受其害,于是道,“雷霆雨露,皆是恩泽,陛下圣心独裁,自然有他深意。”
雨过,天晴。
一队人马,将近千人,浩浩荡荡向十里凉亭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