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双峰山,东禅寺的大小寺院全都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晨雾烟霭之中,一切显得迷迷蒙蒙,难辨真面目。
神秀自从深夜在南廊用笔悄悄地写上了折磨了他几天几夜的偈语后,洪德等人便放出了声气来,说今天东禅寺里发生了大件事。众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事情,互相打听,后来听说是昨晚深夜,有人在南廊雪白的粉壁上写出了一首不同凡响的偈语,引起轰动,全寺僧人闻声,蜂涌而至,争相诵读,议论纷纷。
惠明是个草莽和尚,读书不多,眨着那双杀气未尽的大眼睛,问身旁的卢供奉:“这首偈语是什么意思?”
按照日程的安排,卢供奉今天早上就来开工作画。他已带齐了画笔与各色颜料,准备在南廊墙壁画下《楞伽变相图》与《五祖血脉图》。
想不到已有人捷足先登,在墙上写下了这么一首偈语来。卢供奉阅后,觉得这偈语总的来说,算是不错,但里面似乎仍然欠缺了一些什么东西。况且,这是在佛门之内,他早闻东禅寺里的僧众分帮分派,自己不便随意作什么评价,以免惹来麻烦,于是,他推却道:“你们也知道,我不过是一个画师,对诗词歌赋理解不深,对佛门里的偈语与佛道更如牛食牡丹,不知所谓。你倒不如问一问这位老师傅吧。”他随手指了指在旁边的一位老和尚。
那位年逾花甲的老和尚名唤化宇禅师,他在出家前是个见识广博的进士,在寺院里算是最有文化的僧人之一。他来东禅寺投奔五祖近二十年了,在五祖的十大弟子中排行第四,平日,以为人厚道得到众僧的拥戴。
于是,惠明便来到了化宇禅师的面前,道:“化宇师兄,你给我们解释解释一下吧。”
化宇禅师指着墙壁上的偈语,作了最为浅俗的解释:“身体有如宿有悟道的树,心有如清净美丽的镜子,所以要经常擦拭,不让烦恼的尘埃留在镜子上。”
洪德放大喉咙,叫道:“哎哟,这偈语写得真好!”他意在推波助澜。
惠明的目光灼灼逼人:“化宇师兄,你说这偈语写得好不好?”
“好!好呀!”化宇禅师钦佩地点头称赞,“短短四句话,把修行的重要性和参禅的精神表达得淋漓尽致。我读佛经几百卷,尚未见过能用这样少的文字就将禅机阐释得如此精辟透彻的。”
化宇禅师文才好,这点在东禅寺里是公认的。如今,听他这么解释,不少人也得到领悟,惊叹不已。更有人在大声叫好。有些已写成偈语的师弟们,早已将自己的偈语藏到怀里,想伺机贴到南廊上来。如今,跟这副偈语相比,觉得如同山鸡见凤凰,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那颗躁动的心平复下来了,再也不敢把自己的偈语拿出来。
有位小和尚止不住好奇之心,道:“这首偈语没有签上姓名,你们猜一猜,他会是谁人所作的呢?”
有位粗莽和尚名叫天宏,用手掌拍了拍小和尚光滑得发青的秃顶,道:“当然是寺里有学问的人写的啦,难道你这个又小又蠢的脑瓜会想得出水平这样高的偈语来吗?”
“这也是,这也是,”小和尚咧开小嘴,天真地笑过之后,反嘲粗莽和尚,“师兄,你别只顾讥笑我,你的个头那么大,叫你挑水扛木你就行,如果叫你写这样的偈语,你写得出来吗?”
天宏和尚大咧咧地拍了拍胸脯说:“我这个粗人,叫我一个人挑四桶水我敢答应。但叫我写这样的偈语,可比上青天还要难呀!”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大家的一阵大笑。
五祖在禅房里听到外边人声鼎沸,随之传来了阵阵喝彩声,感到奇怪:这南廊虽是通道,但因靠近方丈室,平添了些许庄严与神圣,故此,平日很少人到来而显得倍加清静。缘何今天人声如此嘈杂呢?
五祖打开了方丈室的门,拄着禅杖,迈着蹒跚的步伐走了出来。
五祖:“各位徒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众门徒见是五祖到来,马上闪让开一条路,让五祖来到面前。
五祖抬头望去,见粉墙上写有偈语,字体遒劲有力,在草书的龙飞凤舞中,略带有点行书的成份。这偈语虽然没有写上作者的名字,但细细品味这偈语的内容,再细观这些字迹,五祖判断出这偈语是神秀所写的。
五祖的目光从粉墙上移开,向四周搜寻。平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五祖在众人面前出现,神秀定会及时赶到,并且一定会站在自己身旁。这是作为首徒与上座教授师应尽的责任,也是神秀在众寺僧面前表现自己的绝佳机会。但这一次。神秀并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他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寺中发生这么轰动的事情,他竟会无动于衷?”
此时的五祖,虽年逾花甲,但仍是锐目如鹰,忽然,他从人丛的间隙中发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不错,他正是神秀。此时的神秀神色憔悴,眸睛里失去往日咄咄逼人的光泽,显然是近日殚精竭力,思虑过度所致。加上,今天不像往日一样出头露面,反而躲在不远处的地方闪闪缩缩,不时伸头窥望,显然,他是在观察这里的动向而确定下一步应采取的措施,为自己所做的事情留有后路。
这一次,神秀的目光与五祖的眼光相碰时,并不似往常一样勇敢地迎上来,反而畏缩地急忙移开。
“不错,这偈语肯定是神秀所写!”五祖从神秀惶惑、忧急的反常神态中推测,更证实了自己的看法。
五祖的分析是鞭辟入里,直指人心的。
但五祖没有在众人面前把自己心境表达出来,却连声大叫:“好!这是难得的好偈。尽管它没有署名,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它是出于我东禅寺僧人之手。”
卢供奉指着偈语,问:“五祖,今天我是将这偈语擦掉,继续开工画画,还是……”
五祖摆了摆手:“卢供奉,你不用再画那画了。但工钱我照付与你。”
卢供奉:“为了画这些画我放下手中要活,专程来到你东禅寺,又花费了不少心血呀!”
五祖带着抱歉的神态对他说:“劳驾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前来,实在对不起。佛经上说,凡是形状相貌都是虚妄不实的。且留下这首警世偈语,让人们诵读学习,根据这首偈来修行,可以避免坠入邪门恶道之中。这首偈语可比画幅画的作用更大了。”
卢供奉听后,没有再作声。
五祖:“如旦,快拿香烛来。”
有个贴身服侍五祖的小沙弥应声后,很快就拿来了香烛。
五祖亲自对着那偈语装上了三炷长香,点燃蜡烛,神色庄重地领头吟诵这偈语来: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众僧人也随着五祖的话音,跟着吟诵起来。
神秀虽然也混杂在众僧里面跟着吟偈,但他并不是一个懵人,反而觉得今天五祖对这偈如此快就表态,举动又过于隆重,有悖常理。他眼前似乎弥漫着层层的迷雾。
当天夜晚,五祖派人悄悄地传神秀到他的禅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