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淮的初冬来得迅猛又急促,昨天程柔刚披着一件薄外套在院子里浇花,隔天一早就在被窝里被冻醒了。玻璃窗角落密布着细小的水珠和浅浅一层雾气。程柔从衣柜拿了一件卫衣穿在校服外套里面,照镜子时差点被XL版的自己逗笑。程莹在厨房门口听见响动,回头催促她再裹一件大衣。
“穿这么点怎么行,把秋裤也穿上!”
程柔哭笑不得,提着书包往外走:“奶奶,冬天才开始呢,要是我现在就穿秋裤,更冷的时候怎么办啊?”
程莹立马道:“那就两条秋裤!”
程柔连连摆手,转眼便逃之夭夭。徐燃手捧一杯豆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喝着,看见程柔时,新奇地抬手扯了扯她卫衣的帽子。
“你冷不冷啊?把帽子戴上。”
“不冷!不要!”
程柔连环否决并立马抬手阻止徐燃预想往上抬的手,但她顾及他是病患不敢大力阻拦,他偷了空腾空跳起,抓住她的帽子往她头上一罩。
“戴着吧,戴着不冻耳朵……”奸计得逞的得意没在徐燃脸上挂多久,他突然一滞。
程柔的衣服大多数是程家父母从津沽寄过来的,其中也有程桉的丰功伟绩。但程桉总把程柔当小孩,买的衣服难免偏可爱风,程柔方才走得急,这会儿才想起身上这件正是程桉买的卫衣。
程柔一脸窘迫地扯了扯帽子头顶的两个鹿角,抱怨道:“说了不戴了,你怎么这么烦啊。”
徐燃挠了挠脸,视线往下移,抬手拉下程柔的帽子:“那就不戴了,太可爱了,不能戴。”
程柔:“……”
程柔理了理帽子后,把书包扔进自行车筐里,徐燃像老大爷似的坐在车后座等程柔扬鞭启程。程柔第一次载徐燃去学校时还是弯弯扭扭的“S”形走位,经过艰苦卓绝的锻炼之后,她已经能稳稳当当地骑上大路了。徐燃上周刚把头部的线拆了,这会儿后脑勺有一块结痂的伤口,迎风吹着有点痒,但他刚抬起手,她便仿若后背长眼般高声警告。
“别碰,有细菌会感染。”
徐燃晃了晃脑袋:“结痂了,不碍事。”
风灌进程柔嘴里像迎面撒了把雪花,凉得她不断呼气。她的下巴尽量往卫衣领口里塞,声音便闷闷地从里面传出来:“那你抓吧,我不管你。”
徐燃立马投降,乖乖坐着,还用温热的手心捂住程柔的两边耳朵以示清白,程柔的车头偏了偏却没再说话。
脑补供血充足,所以徐燃头部的伤口好得快些,但虎口处的伤口因为经常动,拆线要比头部晚一个星期。徐燃便趁着这段时间死缠烂打,直嚷嚷着手疼,要程柔载他去学校,程柔反驳无效后只能顺从。
没办法,患者最大。
程柔心里一边嘀咕,一边把车骑进七班的停车位上。下车拿书包时,徐燃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食指上挂着一杯热豆浆。
“阿姨早上煮的,我放在书包侧兜,还好没洒。”徐燃挑着眉邀功。
“谢谢。”
程柔刚想接过豆浆,徐燃突然把嘴边咬着的吸管往程柔眼前一递:“我这杯好像特别甜,你要不要尝尝?”
程柔顿了一下,脸不红心不跳地接过他手上的袋子往教室走:“我不喜欢太甜。”
2)
高二十二班的教室靠近走廊尽头,但程柔今天刚从楼梯口拐上走廊,就听到班里同学鬼哭狼嚎。
生物课代表手上捧着厚厚一摞试卷,正对照着姓名发放下去,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奄奄一息。周甜甜十指颤抖,视死如归地捧着试卷,程柔凑近一看,七十八分。
“就差两分!我就差一道选择题了!”周甜甜仰天长啸,又不死心地低头检查试题,“不行,我得找找看,是不是笑面虎误判了……柔柔,你看我这个B写得像不像D?”
程柔凑近一看,因为周甜甜写字母B时是连笔,容易把下面的半圆与旁边的竖线重叠在一块,不仔细看确实容易看错。
她给出肯定的回答:“像”。
周甜甜大喜。
“但这道题答案是A。”
周甜甜:“……”
周甜甜垮下脸,把脑袋压在试卷上,有气无力道:“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笑面虎不仅在课堂上要求严格,在考试和作业上的要求也高得令人发指,生物考试凡是不达标的都要让家长签字交予他检查,还要被迫接受一场关于“别人都能考八十分,为什么你考不上八十分”的心灵教育课。
程柔作为班级里少数九死一生的幸运儿,此刻也不禁心疼周甜甜,但周甜甜沮丧没两节课就找到了恢复元气的法子。当时正好是第三节课间,生物课安排在下午,十二班一群待宰的羔羊在挨刀之前,正想方设法在父母面前打好预防针。
比如:
“妈,这次生物考试太难了,生物老师都说能考八十分的人平时得考九十五分。”
再比如:
“爸,你别跟妈说啊,你帮我签个名,你下次偷偷喝酒我就不告诉我妈。”
还有一种坚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同学,面对这等场面依旧心如止水,稳如泰山。
但是周甜甜既不是第一种添油加醋型,也不是第二种曲线救国型,更不是第三种听天由命型,她比较特别,她属于“林晏解千愁”型。
整个教室闹哄哄的,像晨时的菜市场,但周甜甜仿佛套着玻璃罩,心无旁骛地把桌上的课本堆积到程柔桌上,在自己空荡荡的桌面中间放倒一瓶酸奶。
“如果瓶盖指向前面、左边、右边,你就陪我去找林晏,借他们班昨天讲解的生物试卷。如果指向我,我们就不去,有异议吗?”
程柔乖乖摇头,其实不谈这场游戏的公平性,光是林晏有没有好好听课,好好在试卷上写答案都是一个谜,但程柔怎么可能在此时此刻落井下石,当然是完全配合。
周甜甜郑重其事地在手心里吹了一口气,中指往瓶盖上重重一推,酸奶瓶便在浅黄色桌面上高速旋转起来。两人紧张兮兮地趴在课桌上盯着奶瓶越转越慢,越转越慢……然后,瓶盖一头稳稳指向周甜甜。
程柔:“……”
周甜甜:“……”
“你看见了吗?”周甜甜问。
程柔心领神会:“没看见。”
“那我们再来一次!”
过了一会儿,瓶盖再次指向周甜甜。
程柔正想着怎么解释这种事与愿违的玄学,周甜甜突然义愤填膺地从座位上站起身。
“看来这就是天意了。”
程柔斟酌着问:“那我们……”
周甜甜理所当然道:“天意如此,我们当然是要逆天而行!”
话音刚落,周甜甜就急不可耐地推着程柔从三楼跑下二楼,由于速度太快,拐弯的时候程柔一时不慎,直接撞到了站在走廊上罚站的同学身上。好不容易站起身,身后刹不住车的周甜甜又再次把她撞向对方,这二次冲击让她整个人都落入了徐燃怀里。
“今天这么主动?”
徐燃笑着虚扶了她一下,中间停顿了两秒,才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让她站好。
程柔脑袋一阵眩晕,呆愣愣地揉着额头看向徐燃:“你的肩膀好硬。”
徐燃愣了愣,低头笑得更欢了,四周围观的七班同学也连连憋笑。程柔还未回过神,就听到年级主任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
“喀,小同学你没事吧?”
程柔浑身一僵,转头时仿佛能听到关节扭转的声音。走廊上立着一排男生,个个背手而站,年级主任手上拿着一盒开封的香烟,正一脸关切地问她,她显然是一不小心闯进例行抓抽烟学生的活动中。
“没……没事。”程柔面红耳赤地往后退,拉住站一旁的周甜甜就往楼上冲,徐燃的笑声仿若鬼魅催赶着她溜之大吉,她慌不择路,还差点撞上楼梯平台的墙壁。
她死了算了!
程柔惊魂甫定地坐在教室里,周甜甜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程柔几个深呼吸后终于压下脸上的热度,羞愤地趴在桌子上,动作太大,校服口袋轻轻撞在桌角上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闷响,程柔一脸狐疑地抬手往兜里摸去——摸到一包香烟。
程柔整个人入定般动弹不得,心里一阵发慌,许舒亭咬着牛奶吸管从教室门进来,见状便往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两根火腿肠。
“程柔,你是不是饿了啊?我这里有火腿肠。”
周甜甜最先笑着接道:“你给程柔,那一会儿你自己吃什么啊?”
“学校食堂中午有炸鸡腿!”许舒亭两眼放光,小声道,“我得留点肚子。”
周甜甜立马上手揉了揉对方圆圆的双颊:“你也太可爱了,我要是抢了鸡腿一定给你。”
食堂鸡腿供应有限,想吃都得拼手速,许舒亭闻言,开心得肚子咕噜咕噜响,抬手冲周甜甜作了个揖。
“仗义!那程柔,这火腿肠你吃吗?”
程柔刚想摇头,身后却突然窜出一个影子,一把将许舒亭的零食夺走了。
温思屿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讲台,晃了晃手中的火腿肠提醒道:“许小胖,你别吃了,再吃就要往一百二十斤上靠了。”
周甜甜刚收拾好的笑意又撒了一地,她靠着椅背肩膀一颤一颤的:“柔柔,不是我说啊,温思屿这辈子绝对死于嘴贱。”
果然,许舒亭愣了两秒,火冒三丈地追着温思屿一通跑,教室里的众人皆乐不可支,纷纷躲闪让道,温思屿一边跑一边笑着解释。
“我是怕你太胖了!”
“你给我闭嘴!”
“我妈说太胖对身体不好!”
“你管我啊!”
程柔刚提起的心瞬间又降了下来,她偷偷摸摸把香烟塞进课桌抽屉里,还欲盖弥彰地抽出几本课本横挡在前面。
陈北洺从外面回来,手上转着一瓶矿泉水,长腿一跨反向坐在椅子上。
他面对着程柔,把脑袋压在椅背上:“程柔,你在后面书架上放了什么书啊?”
“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
“我怎么没看到啊?可能看漏了,我下课去找找。”陈北洺把手上的矿泉水瓶高高抛起又接住,漫不经心地问道,“中午一块吃饭吗?我在奶茶店抽到一张优惠券,能减十五元。”
程柔顿了一下,如果她去找徐燃算账,十之八九会被他拉去吃饭。
“下次行吗?我中午和别人约好了。”
陈北洺把手中握紧的优惠券塞回口袋里。
“当然行,那我把优惠券留着。”
他视线一转,落在程柔桌角放着的豆浆杯上,两指捏着矿泉水瓶盖站起身问程柔:“要不要扔垃圾?”
程柔提起装豆浆的袋子正准备递过去,视线忽然一顿,立马收回手。
“我还没喝完,一会儿我自己扔吧。”
“行。”
程柔等陈北洺走远后,才从透明的塑料袋里拿出豆浆,凝眸看了很久。
通体绘满黄豆的杯身上,有一侧中间用黑色笔画着一个笑脸太阳,因为摩擦,旁边的墨水泛着毛边似的晕染开,微微渗入下面一行的字里。
太阳当空照,燃哥对你笑。
程柔抬手蹭了蹭,仿佛能够想象出徐燃捧着纸杯往上写字的模样,又蠢又幼稚。
中午放学铃声响起,张印站在讲台上边收拾教案边下达通知,一个是家长会的时间,另一个是要遵守食堂规则。最近几天有领导莅临,不仅是食堂规则,还有寝室卫生,上课秩序等等张印已经提醒不下十遍,这会儿大家饥肠辘辘,无心听他再细讲,便争先恐后地一一保证。温思屿最是着急,半个身子都快脱离座位,就等他一声令下冲出教室。
张印头都没抬,悠悠道:“温思屿,你留一下,跟我解释解释上周的周记为什么还没交。”
隔壁班级已经下课了,一群人闹哄哄地从十二班窗边走过,温思屿急得抓耳挠腮:“老师,我下午跟你解释行吗?我这儿有急事呢!”
“你有什么急事?”
“我要去抢鸡腿啊!”
一群归心似箭的同学顿时笑岔气,温思屿脸上红了红,不等张印回话就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其余人立马紧随其后。程柔坐在座位上佯装收拾笔记,等周甜甜和许舒亭走了之后才跑去七班教室。徐燃坐在座位上玩手机,望见程柔时,俨然一副等待多时的表情,程柔皱了皱眉,“啪”的一声把香烟盒拍在徐燃的课桌上。林晏眼观鼻鼻观心地侧头和别人说话,但声音压得很小,注意力显然在他们身上。
徐燃笑着收起手机,一只手支着下巴:“别生气啊,我当时是迫不得已。”
程柔冷笑一声:“徐燃,你当我是背锅侠是吧?”
“哪能啊,我当你是心……”徐燃拖着长音仰头看程柔,“星星呢,黑夜里放光明的那种。”
程柔充耳不闻,视线瞥见徐燃手上的绷带,原本质问的气势瞬间干瘪瘪地缩成一团了。
“你手上的伤还没拆线,抽烟会吸入一氧化碳,不利于血液供氧,伤口就更难好了。”
徐燃整个人都软了,嘴上却轻佻道:“这么担心我啊。”
程柔:“……”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程柔懒得和对方唇枪舌剑:“你爱抽就抽,反正别拉上我,下次你再敢这样,我就……”
“你就怎样?”
程柔这辈子都没放过狠话,一时接不上,只能冲他一阵龇牙咧嘴,为涨气势,还抬脚踹了踹对方的桌子腿。
“反正你要是再犯,你就给我等着吧!”
但徐燃何许人也,程柔软绵绵的威胁在他眼中就跟小幼猫轻轻挠了他一下,痒得他忍不住一逗再逗。
他两眼微弯,水光潋滟地轻声道:“嗯,我等你一辈子。”
林晏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倒在对面男生身上,压着脑袋闷声笑得轻颤。程柔整个脑袋轰然炸响,恼羞成怒地踹了徐燃一脚才愤然离开。
徐燃不怒反笑,侧头问旁人:“看到了吗?”
众人一脸茫然:“什么?”
徐燃满脸餍足,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啧,打是亲,骂是爱啊。”
3)
津沽的冬天经常会下雪,世界白茫茫一片,微微喘息带出的热气,即刻便成为萦绕鼻尖的冰凉。程柔喜欢下雪,小时候课本上说“脚踩在雪地里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便拉着程桉在小区四周一通转,脚陷进厚厚一层的雪花里,带出一路宽大凹陷的脚印。程桉站在小区门口,戴着厚重的口罩,说出的话在冰天雪地里带着阵阵回响,她听不真切,索性张开双手迎风闯进他怀里。
但是秦淮很少下雪,偶有几次也是浅浅一层雪花,说来奇怪,程柔畏寒,偏偏又喜欢冬天,每年都是一场自我较量的折磨。这几天,气温一降再降,夜里寒风鹤唳,天地微茫,程柔靠在窗户上时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心慌。厨房里阿姨正在煲汤,程莹腿上裹着小毯子坐在客厅看黄梅戏,咿咿呀呀的花旦唱到高潮处她还能跟着哼几句。程柔见状,便小心翼翼地把门边的旧黄色箱子搬回房间里。
程桉时不时都会给她寄礼物,或是画具,或是衣物,甚至是一些他偶然看见的玩具,而这次是圣诞风灯摆件和米黄色围巾。
一个立体小木屋,四面玻璃通透,中间放着一棵高大的圣诞树,树下站着一个戴圣诞帽的女孩。程柔关掉房间里的灯,蹲在桌角边推了推摆件底下的按钮,星光瞬间照亮这小小的四方天地,里面的雪花随着纯音乐起起落落凝成一场小型暴风雪。
程柔打开手机聊天界面,手指漫无目的地敲敲打打又一一删除,她迫切地想和程桉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想这时,程桉的语音通话直接拨了过来。
“我盯着那块‘对方正在输入’都好几分钟了,你到底要说什么啊?”程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微微笑意。
程柔瞬间一僵,觉得羞赧也觉得愚笨,只能实话实说。
“礼物我收到了。”
“喜欢吗?”
“嗯。”
程桉笑了笑:“我怕我忙起来忘记了,就提前给你准备了圣诞礼物,网上都说它很灵验,如果圣诞当天对着它许愿再把愿望写下来贴在墙上,就能实现了。”
她今年都高二了,程桉还当她三岁呢。
程柔心里想着嘴上却没反驳,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落在按钮上,一推一拉,房间里忽明忽暗,她顿了一下,问:“津沽今年下雪了吗?”
程桉显然很开心,絮絮叨叨地说起津沽初雪那天他们学院里的南方同学从楼道里冲出来,神情激动,一边欢呼一边转圈圈;还有清晨结冰的地面,稍有不慎人就摔一跤,前天就有学生从楼梯一路磕磕绊绊地滑了下去,最后摔得四脚朝天。程柔一直安静地听着,下意识点点头,想到他看不见之后又连忙应了几句。
程桉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很轻的风声,程柔正在思索程桉是在室外还是打开了窗,就听到他问:“你想不想回家?哥哥去接你。”
程柔食指按住按钮往下一拉,整个房间顿时被黑暗吞噬,只透着窗外的月光,她握着手机没吭声。
程柔和程家父母的联系不算频繁,但也通过不少视频,她经常会关注津沽的动态以备下次同父母聊天时能接上一两句。所以她很早之前就从新闻上知道津沽的初雪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一幅场景,但是那天通视频她向廖慧慧问起时,对方并没有细说,就发了一张雪景图应付了事。
从小到大,只有程桉懂得她的词不达意。
程柔压抑住心头翻涌的思绪,故作轻松地说要上学还要陪奶奶,随口又和程桉提了一句家长会的时间让他转告父母。
说是转告,其实她也没在意,廖慧慧大致会像以往一样跟班主任通个电话草草了事,廖慧慧或许都不清楚她在几年几班,学习好不好。她挂掉电话之前,犹豫着问了问程桉的身体状况。
“本来就没多大事,是爸妈太夸张了,倒是你,该穿的衣服一件都不能少,生病了受罪的可是自己。对了,徐燃怎么样了?”
程柔一直乖乖应答着,对方猝不及防地将话锋一转,程柔顿时想起徐燃前几日把香烟塞进自己口袋里的事情,一阵讥笑。
“他好得很呢。”
程桉只是笑,柔声劝了她几句,又让她把箱子里的另一条围巾拿给程莹。程柔恍然间想起有过一面之缘的“三哥”,此刻便随口问起。
程桉愣了愣,片刻才解释对方是自己小时候在秦淮认识的朋友,程柔难免觉得奇怪,程桉这温润如玉的性子竟然会有那样邪气十足的朋友。但她也没多问,在程莹喊吃饭的间隙就把语音挂了。
冬天早起上学的头号敌人就是暖乎乎的被窝,程柔昨晚早早洗漱上床后一觉睡到天亮,整个人舒坦得像一只躺在石板上晒太阳的小花猫,身体不自觉地拱了拱被子,探出半个脑袋回应程莹的叫喊声。程柔今天特地提前了十分钟去学校,出院门时果然没看见徐燃的踪影,她乐得自在,一边提高围巾遮住大半张脸,一边快步走去学校。
前几天,学校因为领导莅临一事匆匆安排了全校大扫除,整个校园瞬间金光闪闪,往行政楼上挂串鞭炮就能除旧迎新。
用陈北洺的话来说那就是劳动人民血泪的象征。但“血泪”一词太过悲壮,吴琛拼死拼活要改成“智慧”。
“人们对于自己本身没有的东西,是会比较执着。”
周甜甜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吴琛笑骂一声,抓住她课桌上正在端详的试卷跑出教室,那张试卷是周甜甜之前费尽心思从林晏手中借来的生物试卷,周甜甜立马慌了,一边追赶一边讨饶。
程柔路过行政楼大厅的光荣榜,特意停下来看了一眼体委的期中考试排名,在年级大榜里竟然比周甜甜高几名,周甜甜知道估计会气得跳脚。她拉下围巾笑了笑,哈出一阵阵热气,但不过片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学校文理年级总分前三名,以及各科目排名第一的学生姓名,都会特地在光荣榜的右边加大两个字号着重表扬,为体现重要性,展板下方还会贴上该学生的两寸照片。程柔期中考试排名第五,语文单科年级第一,但现在原本贴着她方方正正的照片位置空空如也……哦,不对,还有一个用铅笔画上去的火柴人。
程柔原本也不喜欢自己那张傻乎乎的照片,这下被撕了正合她意,她刚想转身,视线忽然瞄到一旁的公告栏,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徐燃翻墙逃课被罚写检讨。徐燃是秦淮十三中的头号危险人物,关于他的“英雄事迹”时常成为大家的饭后谈资。她之前也听说过他高一逃课出入酒吧的事情,一直没当真,现下却不免有些怀疑,可是开学前她明明听到他跟方主任说他去清吧兼职赚钱,而且之后也不去了。
程柔一边思索一边拐弯上楼梯,刚踩上三楼走廊的地板就与周甜甜撞了个满怀。
“你干吗呢?”程柔问。
周甜甜的满心欢喜遏止不住地淌了一地,眉飞色舞地拉住程柔的胳膊一个劲地晃。
“我刚跟林晏一块玩游戏,语音推塔的时候他突然问我,前几天跟我在走廊上跑的男生是谁!”
程柔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那你现在是去告诉他,那个男生是谁?”
“不是啊,我刚跟他说了是我们班体委,我就是抑制不住想跑两圈。”
周甜甜傻乎乎地笑着,说完自己又满脸通红地倚在程柔身上。程柔的心一下子变得软糯糯的,像一块红糖糍粑,眼下便任由她半挂在自己身上,亦步亦趋地往教室走。
三楼的走廊尽头聚集了不少学生,以往这时会有不少的同学站在那里,面向朝阳背《琵琶行》和《出师表》,但这人头攒动的架势显然不是背课本。
周甜甜立马说道:“就是那位莅临我校的大领导来了,校长和方主任一大早就陪着他逛校园呢。”
周甜甜顿了一下,突然瞪大眼睛从程柔身上“腾”地站直:“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那个女生是叫沈落吧?上次关颜诬陷你作弊,同徐燃一块帮你作证的那个……对了!听说关颜转学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程柔微微怔忡,她没把这事告诉周甜甜,现下便装作毫不知情地摇摇头。她站在走廊边往楼下的花园看过去。
校长指着地理园的位置低声和沈桦南讲话,态度恭敬又谄媚。沈落兴致索然地站在一旁,隔三岔五侧头和旁边人说话,对方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引得她低头笑得明媚又动人。
楼上不少男生就是为了看沈落,见状莫名其妙地互相推搡,周甜甜趴在围栏上探头往外张望,好奇地冲程柔努努嘴。
“沈落是沈桦南的女儿,跟在一旁倒是正常,但徐燃为什么在那里?难道传闻都是真的?”
“什么传闻?”
“你也知道秦淮这小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年徐燃在临湖高中闹那么大,哪个学校敢收啊,更何况是教学水平和师资不错的秦淮十三中。我听说啊,就是因为徐燃的爸爸给学校捐了一笔钱建地理园呢,校长才接下这烫手山芋。”周甜甜自顾自地咂舌,“都是深藏不露的富二代啊,而且他们看起来关系还挺好,放书里那都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标准搭配。”
程柔的手指无意识地捏住围巾的边角,视线落在低头和沈落说话的徐燃身上,她突然想起来,她初中时曾见过沈桦南,就在徐燃家里,对方和徐父是关系颇好的老友,那徐燃和沈落……
楼上突然有人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底下众人的视线像聚光灯似的往楼上望过来,徐燃的目光转眼就与程柔对上。程柔脑袋里像被车轱辘碾过一样,带着后脑勺一片干涩的阵痛。
她原本以为苦等在院门外的徐燃这会儿却和别人谈笑风生,她想要戏弄他的拙劣手段,看起来可笑又愚昧,她却还在沾沾自喜。
十二月的寒风大作,程柔却仿佛在这一刻才发现它有多凛冽。
程柔收回视线,转身走回教室,周甜甜后知后觉地捂着嘴,干巴巴地冲徐燃挥挥手,也抓紧回教室了。
周甜甜一整天都惴惴不安,偏偏程柔又像没事人似的,半点端倪都没有。早上那一幕教室里不少同学都看到了,这会儿急不可耐地凑在一块交头接耳,关于徐燃和沈落的话题愈演愈烈,最后他们统一认定,徐燃一掷千金为红颜,当年斥巨资进入秦淮十三中显然就是为了沈落。
周甜甜拿笔帽投掷在妄下定论的同学的桌子上,轻声警告对方不要散播谣言,但估计是距离太远,对方没听清,反倒把视线落在程柔身上。
“程柔,你和徐燃不是初中同学吗?你知不知道他和沈落什么关系啊?”
周甜甜:我求求你闭嘴吧!
对方这声提问,瞬间一呼百应,众人趁着物理自习课没有老师看管,纷纷竖起耳朵听八卦。
程柔的视线落在物理课本上,一边研究向心加速度大小的表达式,一边冷淡道:“我也不清楚。”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都说你和徐燃很熟。”
“对啊对啊,早上我还看到你们俩一块来学校!”
“程柔,徐燃以前是不是真的差点打死人被送进少管所啊?”
“不是吧?不是谣言吗?我觉得徐燃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人啊,况且如果是真的,他怎么可能还平安无事?”
“人家有钱呗!”
程柔手上一用力,黑色签字笔往书上重重画下一道裂痕,书页撕裂的声音清脆又暗含压迫,嘈杂的连番询问便戛然而止。
程柔面无表情地翻着课本,嘴上却道:“你们问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有证据就不能谣传。”
余一眉间聚拢,推了推小眼镜站起身:“老师刚让我负责检查物理试卷,你们几个这么闲的话,一会儿下课后交给我检查吧。”
围观的同学片刻就散开了,徒留被点名的几人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声反抗,程柔整个人绷紧在一根弦上,直到周甜甜的手心覆在她紧握课本的手背上,才恍若溺水之人探出水面,大口喘气。
“柔柔,你没事吧?”
程柔微微恍神,努力把浑身戾气和徐燃扔出脑海。
“没事,我就是走神了。”
程柔看了看那张颤颤巍巍挂着的书页,裂痕有两指长,贴回去估计也会很难看。
她方才的怒气来得突然,连她自己都不得其解。
高一时,关于徐燃的传闻数不胜数,但她当时只顾着提防徐燃,从没有想过他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他听着别人恶意篡改出来的事情时是什么表情?当年在临湖闹得沸沸扬扬的斗殴事件仅仅是他的劣性所致?他又为什么执意要来秦淮十三中?因为沈落吗?
所有的疑问像沿壁而生的藤蔓,一个劲地往程柔的脑袋里攀爬,她很想亲口问问徐燃,但这想法太荒谬了,她只能硬生生把它压下。
程柔中午和周甜甜订了外卖,一起在教室里解决午饭。午休时,教室里只有几人坐在座位上学习,程柔跑了一趟办公室,询问物理老师有没有新的课本,老师翻箱倒柜一番才找出一本,程柔万般道谢,又回答了几个关于物理试卷的问题才离开办公室。